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看看。
司猗纹知道这是看,却不知这是观赏还是研究,是欣喜若狂还是厌恶透顶。她无法弄清眼前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二十岁的她走到了人生的哪个“坎儿”。
后来,该继续的还是继续下去了。
司猗纹清醒过来,庄绍俭已不在身边。回忆刚才,她只能弄清一点:她觉得那不是自然的热烈,是实验性的摆弄;不是共享,是他在声讨她。
他出去了,一夜未归。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去处,他选了一条近路,急不可待地去光顾百顺胡同那个叫“莳春院”的清吟小班了。再后来她还知道,那晚他曾和“莳春院”有过电话预约:南局一三八三。眼下夜度资已由八元上涨为十元。
他所以扔下她是为了专门再到那里去体味另一番景象。在那里他可以一面放松着自己把那事儿发挥得淋漓尽致。
轻车熟路。
他需要休整——在对她的声讨之后。
司猗纹麻木着自己关掉了所有的灯。但她并不急于穿衣服,她愿意光赤着身体就这么躺下去。
也是一个休整。是在迈过了一个人生门槛之后的休整。
她休整着小声儿哭。她想把一切都归结于自己,也许有了他对她的刚才,她才能卸掉那个重负:两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知道。她想。于是那与生俱来的血又在她血管里自然地流淌起来。
当又一个夜晚来临,司猗纹准备再次承受庄绍俭的行为时,庄绍俭却完全变做另一个人。他对她的温柔和爱抚使她一阵阵受宠若惊。她也大胆地忘情忘我地把自己献给他,迷醉着听着他的耳语。他只是轻盈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许久她才弄清楚原来他呼唤的并不是她,那是另一个女人。她立刻就想到了那是谁。
我也知道。她想。
难道女人也有办法去声讨男人?
司猗纹一次次忍受着庄绍俭对她的熟悉和生疏,熬着漫长的日子。第二年她生下一个儿子。又过了两年,她生下一个女儿。
20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为了爱情而生——爱情的结晶。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为了生育之后的爱情再生——孩子都有了。
有时你生得不知不觉,你的爱情却更充实、更完美、更具家庭色彩、更富天伦之乐了。你就像用生育换了个时来运转。
有时你生得不知不觉,你的爱情却彻底垮了。你变成了一个生育过的女人,连肚子都松了。你像因生育倒了大霉。
你要弄清这一切你得慢慢体验。
司猗纹也经过生儿育女,她哪种都不是。因为庄绍俭走了,他连体验的机会都没给她,他对于她的一切都像新婚之后那短暂的日子一样,一会儿生一会儿熟。
庄绍俭目前在扬州。他在扬州一个叫做盐运使公署的地方给自己谋了个课长。庄绍俭一去年余和司猗纹无书信往来,他的地址、差事还是司猗纹从他给庄老太爷的信中得知的。在他那极少的家信中他不提司猗纹,只在末尾简单地问一问姑爸和他的儿女。
司猗纹还是幻想着对生活的体验。婚后生活、做母亲的艰辛和愉悦不仅激发了她对家庭的强烈渴望,还激发了她少女时代那种处事大胆、有谋有识的秉性。她盼望庄绍俭能够看到由她养育的儿女日渐长大,让庄绍俭也有机会来体味一下这富有家庭色彩的天伦之乐。
于是她决定携带子女去扬州。
为了扬州之行,司猗纹精心打点了行装,还从万国储蓄会取出做姑娘时父亲为她存下的一笔钱为盘费。她知道现在庄家无进项——一家人死吃老太爷南京那点积蓄,她取出钱,一面差人到前门站去买平沪特别快车车票,一面大度地拿出一部分交给庄老太爷。她说他们母子一去不知何日才能返回,不能在家侍候公婆,仅留给家里一点零用也算儿媳一片孝心。庄老太爷推托一阵接过了司猗纹的“捐助”,心中也不免暗自欣喜,自不必说。
司猗纹下扬州一行四人,除五岁的儿子庄星和两岁的女儿庄晨外,还有丁妈。
丁妈是虽城乡下人。仿佛庄家天定和虽城有缘,司猗纹从进庄家开始到现在,听了一辈子虽城话。那时操着虽城话的丁妈虽不及操虽城话的罗大妈嗓门大,但她们的语调、尾腔却不差分毫。虽城距北京虽然才一百多公里,但和北京话的语调却相差悬殊:膛音重,尾声大多带“儿”。
司猗纹曾经说眉眉口音像丁妈,就是因为她对虽城话太熟悉的缘故。当时眉眉还以为丁妈不是好人,那是误解。
现在眉眉这位尚在两岁的妈妈庄晨和年轻的婆婆司猗纹下扬州就全仗了丁妈。
庄晨小时候和丁妈保持了极友好的关系。丁妈爱庄晨,爱得可以单独去厨房给她做她爱吃的油汪汪的肉丝炒饼;可以拿自己的钱买原料为庄晨做她轻易吃不着的大众甜点心“果子干”;还可以用虽城话骂她“臭狗屎”。庄晨爱丁妈,一向叫她“娘”。她可以撒泼似的在娘怀里耍赖,她可以偷偷往娘鞋窠旯里吐唾沫。庄晨的吐虽然是爱,但吐怎么也是对娘的不尊敬。丁妈骂庄晨“臭狗屎”便是那次的事。那次的事不仅惊动了司猗纹,还惊动了老太爷。但当司猗纹要打庄晨时,丁妈却先哭了,说自己不该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司猗纹让庄晨给丁妈鞠了一个躬。
下扬州不能没有丁妈,司猗纹娘儿仨都这么想。
司猗纹一行四人在路上乘车乘船,颠簸三日来到扬州。船到扬州已是傍晚,洋车拉着她们走了无数条青石板路过了无数座青石板桥,天黑才来到那盐运使公署的大门口。那是一处乌门粉墙的宅院,一簇细竹探出墙外,那盐运使公署的牌子就在这细竹之下。丁妈上前叩门,一个皂衣传达接待了他们,并道:“不知来人是哪位?”丁妈道:“眼前是庄课长庄绍俭的太太。”传达唱了诺,躬身将他们一行引进庄绍俭的寝室。司猗纹举目四望,这寝室陈设简单倒也清爽,除几件公物家具外,茶几上尚有纯银烟具一套。司猗纹自己找把椅子坐在茶几一旁,细看那烟具做工精细,花纹考究,这使她虽未坐稳就托起了这烟具。再细看,底上还刻有小诗一首: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诗末还有一个小小的英文字母:Q。
司猗纹想,这诗本出自《古今小说》,Q应该是那位天津小姐的姓名字头,便自知这东西的来历了。司猗纹放下烟具,又向传达问过庄课长的起居行踪。那传达只对庄太太说,庄先生只办公时间在署中,晚上很晚方归,连晚饭一向都是在外边吃的。司猗纹从传达的介绍和几上这烟具里,早已明了丈夫在扬州生活的大半了。她忽然觉得此时自己就像一位章回小说里的人物,因为那些故事大半出在姑苏、扬州。那乌门粉墙、墙内的细竹、皂衣传达以及这雕有小诗的烟具,更增添了她这身临其境之感。
传达照顾他们做过洗涮,并从外面叫来酒保,酒保用食盒提来几样素菜以及米饭、老酒,一家四口便在庄课长房内用过晚餐。饭后丁妈带庄星庄晨去另一个房间睡觉不提,司猗纹却不顾那烟具的存在,对镜理起妆来。这既是一个千里寻夫的故事,那么她就决定将自己扮作一个有着花容月貌的夫人或小姐来迎候一个外出不归的夫君。她愿意忘掉过去,只用她的容貌换来一个温存。至于“莺莺款款”,她不愿使用这不伦不类的形容来形容丈夫和她那即将到来的时刻。
午夜庄绍俭回来了,他还是从那种地方来。远水不解近渴,一套银烟具毕竟不能代替真实的Q的存在。在扬州这个自古就能与南京秦淮河相比的水陆码头,庄绍俭正在那地方恋着一个叫“小红鞋”的名妓。小红鞋虽然不再穿李香君苏小小时代的石榴裙,他也不必拜倒在谁的石榴裙下,但他一路走着,还是不忘小红鞋那嫩腿和圆而深的肚脐眼儿。进得房门,一阵陌生的脂粉味儿才搅乱了她留在他脑子里的那个深坑儿。
灯下是司猗纹——一个引他火撞百会(头顶穴位。)的司猗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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