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眉眉盖上盖子端盆出门,出了院子还听司猗纹在后边喊:“存食了!”
  “存食”是北京人对小儿消化不好的一种形容,那存食的原因有多种,司猗纹认为小玮的“存食”是过量的饮食所致。“人小,饭量可不小。”她在人前人后替小玮做着宣传。
  于是司猗纹开始责成小玮节食,开始限制她的饭量。吃饭时她不再允许她上桌,在饭桌旁给她单开了一张杌凳,每餐也必得由她亲自为小玮做饭菜的分配。
  司猗纹的分配使小玮的肚子感到缺欠,她开始用农场吃饭的那种自由色彩乃至妈对那自由色彩的无所谓,来和现在的单桌开饭做比较了。越比较她就越觉得一阵阵委屈,每逢坐在这只专为她开的“桌”前情绪便立刻低落。她开始觉得天昏地暗,开始觉得人生原来还有种种限制,而吃不饱肚子的限制便是最难忍受的限制。但她还是决定通过自己的努力冲破这种限制改变眼前的状况。当她吃完碗里那点松散的饭粒便端起小碗站到婆婆面前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婆婆,我没吃饱。”
  婆婆不看小玮,全桌人都在看婆婆。眉眉、竹西都希望小玮的努力不至于落空,于是竹西不顾司猗纹的脸色,接过小玮的碗再给她盛些饭进去。小玮接过饭碗没有眼色地吃起来。眉眉从心里感激舅妈,她感到她永远也不会具备舅妈那种豪爽,这豪爽对于司猗纹来说可能就是逼人。她想起从前她帮舅妈搓背的那些瞬间,那时她就感受过舅妈身体的逼人。
  竹西的午饭大都在单位,那时当小玮再去面对婆婆做这种努力,司猗纹就会把筷子一摔说:“舅妈这样惯你行,我可不能这样惯你,对你们负责任的是我。”
  “你们”当然也包括了眉眉。
  “惯”当然也包括了眉眉。
  当小玮还是举着碗不罢休时,司猗纹便说:“你吃焦三仙吧。”
  “焦三仙能吃饱吗?”小玮说。
  宝妹最知道焦三仙是什么,这时的她和便盆上的她刹那间判若两人。现在她盼望看到小玮像她坐在盆上那样捶胸顿足。
  小玮没有捶胸顿足,也没再做努力,因为眉眉早已夺过了她的碗。眉眉把自己的碗和小玮的碗啪地摞在一起就离开饭桌跑进厨房。
  许多年后苏玮对苏眉说:“那时候我的存在好像是专门为了给你制造难堪的。”
  苏眉说:“是我给你制造难堪。当初我要是把那张杌凳变成咱俩的饭桌呢?你坐一边,我坐一边,咱俩就那么面对着面不是挺好么?”
  眉眉从厨房回到南屋时,司猗纹正哆嗦着双手收拾桌上的残局。她狠命磕碰着碗盘,狠命重复着那些碗盘的磕碰。
  眉眉不近前。
  眉眉越是不近前,司猗纹便越发愤怒地重复这磕碰。
  眉眉拉开小玮。两人远远地看司猗纹在这饭桌上的表演。终于,两只盘子被碰得粉碎。这粉碎的声响引来了罗大妈。
  罗大妈的突然出现给了司猗纹个措手不及。她稍事镇静后说:“我正要去请您哪,您瞧这还得了?”她把眼光转向站在远处的眉眉和小玮。
  罗大妈对南屋现状做了刹那的判断后说:“你婆婆也不容易,这孤儿寡母的。”
  “哪怕我就听这么句话呢!”司猗纹说着,声音颤抖起来,眼圈也显出湿润。
  “怎么啦,眉眉让你婆婆生这么大气?”罗大妈问眉眉:“一个小个儿的。”
  “小个儿的”是罗大妈的家乡话,是对大小孩和小小孩的形容。
  小玮懂这“小个儿的”,她知道眼前这人说的是她。她紧靠住眉眉。
  “个儿小,心可不小,没听见刚才姐儿俩跟我这闹。”司猗纹说。
  “我们没闹。”眉眉说。
  “没闹?叫吃焦三仙就值当得绝食?消化不好可不就得吃焦三仙。”司猗纹为了眼前的罗主任重复着刚才的经过。
  不知为什么,罗主任没接司猗纹的话茬儿,也没发表焦三仙用于消化不良的看法,就像要不偏不倚地对付眼前。她只象征性地替司猗纹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碎瓷片,然后说:“咳,一个小个儿的,”就回了北屋。
  罗大妈的到来和离去好像给司猗纹吃了一个软钉子。她守着那饭桌的残余守着罗大妈收敛过的碎瓷片,心中暗想:今天这是一场无准备的仗。她决心要挽回在罗大妈面前的这份尴尬,她决心利用小玮的大便来昭示全院让全院都相信,她让小玮节食是多么及时多么重要多么刻不容缓。
  机会来了。
  一天,小玮大便之后眉眉倒盆之前,司猗纹发现了那盆内分量的不同寻常,那分量显然是大于以往。她叫住了正要端盆出门的眉眉,让眉眉把盆放在当院然后招呼众人来参观。
  “都来看看,”她说:“这哪儿像一个小孩拉的屎。都来看看吧。”
  罗大妈下了北屋台阶走过来;正值中午下班、放学回家的二旗、三旗也过来围观;大旗也过来看了一眼。
  眉眉早就扔下盆把小玮拉进屋去,两人在床边坐下,像两个被关在笼子里等待表演的动物。盆里那一份粪便像是她们俩人共同的创造,因了这创造,也许主人还要她们当场再表演一番关于粪便的排泄,然后人们就开始扔钱。她们排泄得越多或许人们扔钱扔得越多,但人们终归都是掩鼻而去。再后来这受了侮辱的动物一定会朝着她们的主人——驯兽者扑上去,撕断她的喉咙使她永远不能再招呼人们来看她们关于排泄的表演。
  “大伙儿看看,”眉眉和小玮听着司猗纹的招徕,“这哪儿像个小孩,四五个大人加在一块儿也顶不过。不是说为了这口粮食,定量不够还有议价的,我是说这消化……”
  没有人说话,只有谁笑了一声,是二旗。
  人们四散了,但人们的四散并没有减弱眉眉对于出场的等待,仿佛她们两人的出场是永远躲不过的。
  院里又有人发言了,这是叶龙北。在眉眉印象里这是叶龙北第一次在院里当众发表自己的见解。
  “您是说这里是大便。”叶龙北对司猗纹说。
  没有司猗纹的声音。
  “我看清了,这是大便。”叶龙北自己证实着。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种人。”司猗纹开了口。
  “如果大便和我没有关系也就和您没有关系。”叶龙北说。
  “少在我面前跟我说疯话。”司猗纹说。
  “不是。道理很简单:大便关系每一个人,当地球有了人类也就有了人类的大便。所以大便和人类同样光明,也就是说屎和人类同样光明。”叶龙北把屎说成“死”。
  “你……你!”司猗纹说。
  “您是说我?对,我和您都有屎。”叶龙北说。
  “我说你……你流氓。你凭什么当着女……妇女同志说脏话。”司猗纹说。
  “我倒觉得把一个孩子的排泄物摆在院子里供人参观,用这种办法逼那孩子就范,逼那孩子为自己的排泄物感到难堪、羞愧,这才是一个……我不能骂您为流氓,或许您还是位知识妇女。”叶龙北说。
  “一点不错。是知识妇女,也是革命群众。”司猗纹说。
  “是知识妇女是革命群众就应该先让那屎得到一会儿安静。屎在这儿不安静。”叶龙北说。
  “哪儿安静?你……说清楚。”司猗纹语无伦次着。
  “厕所安静,厕所对于屎最安静。就像人的窝儿对人安静,鸡的窝对鸡安静。”
  “自然会有人端走。”司猗纹说。
  “我认为应该由您端。”
  “哼,我想我还不至于听你的指挥。”
  “由此看来您是不准备端的。”
  “我早说过。”
  “那好。”叶龙北突然冲司猗纹奔了过来。司猗纹不知他要干什么,她脚步混乱地退上南屋台阶,只觉得叶龙北正向她扑。
  叶龙北没有向司猗纹扑,他走到那盆前停住脚,弯下他的瘦腰,随着伸出他的长胳膊,毫不犹豫地端起盆转身出了院子。
  全院的人都从不同角落看见了叶龙北这一行为,全院的人都知道,这是叶龙北第一次端盆出门。
  小玮也在窗内看见了院里那男人的动作,她盯住眉眉分明在问:他怎么了?眉眉不说话。他怎么了?她也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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