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庄老太爷很快就知道了这一大难临头的消息,知道了现在庄绍俭的不期而至可不是什么打鼓儿的,他将要使他变成一个彻底的穷光蛋,一个连豆纸也只能伸手向儿媳要的穷光蛋了。那时世上若有定向爆破的技术,庄老太爷一定会把儿子想作是定向爆破手了,他的家在经过一阵颤抖之后就会化为粉末向一起聚拢……
  司猗纹却表现出少有的平静,她直截了当地问庄绍俭:“你的事得多少钱?”
  庄绍俭说了个数目,那数目使司猗纹也一阵头晕。很快她就镇静住自己,并且立刻就想出了对那个数目的筹措办法。
  她决定卖房。
  她决定卖房就像她当年决定买房那么果断。很快庄绍俭就带着对司猗纹蛮横勒索之后的沉重加愉快,回了天津。司猗纹携着全家的愉快加沉重很快就搬了出来。她用卖房钱的一小部分买了一个小四合院,其余的钱再加上她存下的十几匹白洋布才凑够了庄绍俭的赔款。
  司猗纹买下的小四合院地处响勺胡同中段,与司家那堂皇气派的老房子遥遥相望。司猗纹说不清她为什么又搬进这胡同,也许一切原本无意,也许那大门那高深的宅院使她总有不尽的回味,她将在那婉约而又自豪的回味中收拾当今属于她的日子。
  司猗纹在这个有着一棵枣树和两棵丁香的小院里住下来,不知为什么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这空旷使她常想起那位用洋车送过她的朱吉开,很快他们就来往起来。很快她就知道朱吉开丧妻已有几年,目前和母亲住在一起。朱吉开的出现使她感到头顶上有了一块明朗的天,一块明亮而又朦胧的未来。那时最使她感兴趣的莫过于新婚姻法的颁布了,新的婚姻法好像就是为着她而颁布的。如果新婚姻法明确示意妇女都应争得一份自身的权利,她这权利的实现将是连着朱吉开的。如今她就像死灰复燃一般想到了那权利的另一面:离婚。
  很多人离婚是为了再婚;很多人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司猗纹把这打算不含糊地告诉庄晨,庄晨就曾经以为母亲的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但是她错了,司猗纹正是希望与朱吉开处得光明处得更像一对夫妻,才想到与庄绍俭离婚。
  司猗纹的事情办得天真而果断,她以近五十岁的年纪告别公公、小姑,告别女儿、儿子,告别多年的用人丁妈,不顾这所有人对她的鄙视,她走出庄家和朱吉开结了婚,她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了一步。但是她的行动中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疏忽:她在北京结婚时,寄往天津的离婚申请还未得到批准。如果刚刚用“犯了事”形容过庄绍俭,那么现在该用“犯事儿”来形容司猗纹了。她犯的是重婚罪。这是因为庄绍俭的起诉,法院对司猗纹的宣布。
  虽然庄绍俭与司猗纹许多年前就已经扮演着名义夫妻,虽然他不断地向她抛掷肮脏,但是他不能容忍她从法律上将他抛弃。她的行动使他突然发现他原本不认识司猗纹,他从来就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就在他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岁月里积蓄着自己的力量储备着自己的心机,在必要时拿出这力量和心计打他个措手不及。她的行动使他无异于当众受辱,她的结婚又使他侮辱上加侮辱。这侮辱加侮辱使庄绍俭无法不迁怒于新社会,正是这新的社会新的制度使司猗纹这种徐娘半老的女人也迫不及待地舍家弃小去寻求头上一块晴朗的天了。庄绍俭自有庄绍俭的逻辑,原来寻求了半生自身解放的他本人,最惧怕的莫过于自己的女人也要宣布做这种寻求。他对她那几分卖房赔款的感激之情随之烟消云散。他甚至觉得这也是她向他发出宣言之前的一个美丽的阴谋,是她对他俩之间关系的最后一次偿还。
  也许司猗纹的确是想做最后的偿还。她在十八岁那个“过失”使她对庄绍俭的偿还延续了近三十年,只差搭进她这条命。或者说她已经搭进了她的命,如今的她是生命毁灭之后的再生。现在司猗纹又经历了一次毁灭之后的再生,她和朱吉开分别被判罪一年,两人有所不同的是,司猗纹属于监外执行。
  服刑开始,司猗纹又回到了庄家。在那个新的四合院里她并不低眉顺眼,她仍然是公公的儿媳,儿女的母亲,小姑的嫂子,丁妈的主人。家人的一切白眼、咆哮、冷淡,在司猗纹看来只不过是又一种见识。该做的事她一样不少做,不该说的废话一句也不多说。庄老太爷跟姑爸说这是一种嚣张,也许这的确是一种嚣张。她见识着又等待着,等待着一年之后,她要利用她亲自掌握的新的法律去争取她的悲欢离合。她看重这法律甚至远远大于再同庄绍俭离婚、再同朱吉开结合的本身。她学会了说“活该!”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利索很脆生的词儿,一个最能表达人生一切喜怒哀乐的再好不过。
  庄坦告诉她爷爷又在发脾气了,她说:“活该!”
  即将大学毕业的庄晨声言如果母亲再重复她重复过的一切,自己就要求分配到外地,司猗纹说:“活该!”
  庄绍俭也说着“活该”,他觉得司猗纹一切都活该。他仍然是司猗纹的法定丈夫——活该!这活该使庄绍俭不时生出一种苦涩的满足,假如从前庄绍俭一直存有与司猗纹彻底分手的想法,那么如今他不再这么想了。他要拖着她耗着她直到她筋疲力尽,直到她老态龙钟——活该!
  
  42
  庄绍俭低估了司猗纹的力量。他没有拖住她,一年之后朱吉开刑满释放,司猗纹便对庄绍俭卷土重来了。她再次提出和他离婚。
  新社会的法律终于把司猗纹从与庄绍俭的厮守里解放了出来。当她再次打点好自己的东西再次抚慰了家人,就要离开庄家奔赴朱家时,庄绍俭却又一次不期而至了。
  被那“事儿”折磨过的庄绍俭虽然白了头发驼了背,但他这次出现在司猗纹眼前却衣冠楚楚:深灰色干部服紧扣起风纪扣,银灰的头发上还用了发蜡。他那分外整洁、整洁到有点不自然的装束打扮叫人觉得他仿佛是找司猗纹结婚的。然而新郎不是他,他是来讨伐的,他不愿最终败在她手里。他要带着一身整洁给她个措手不及——没准儿他真能动手掐死她。这整洁的衣着这发蜡,便是他要掐死人的预兆。在火车上他练兵似的把手指攥得嘎嘎直响,他就准备这么嘎嘎响着向她扑去。
  司猗纹没有注意到庄绍俭的衣着装束,也没有听见他那嘎嘎作响的手指。她没有打量他的习惯甚至对他的长相都一向模糊,如果她对他的形象有一点记忆的话,那大概还是从儿子庄坦脸上看到的。司猗纹看庄绍俭本人从来只看一个地方,不管隔着多少层衣服她一眼就会看到那儿去。她只知道是那个地方使她和他成了夫妻,那个地方能使她恶心得六神无主,就是为了这六神无主的恶心她才非看不可。
  庄绍俭感觉到司猗纹的视点。她那略带嘲弄的无所畏惧的眼光已经告诉了他:她并没有看重他的到来,他的刻意修饰只好像给她增添了几分笑料。他的修饰丝毫也没有改变她看他的视点,那是她看他的一个由来已久的惟一能使他无地自容的视点。现在他已经后悔自己这刻意修饰的愚蠢,现在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北京就像是专门为司猗纹展览的一个笑料。大凡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秉性吧:当你感到你是作为一个笑料而存在的时刻,才是最能引起你怒火中烧的时刻。刚才你那一切愤怒的准备已化为乌有,一个新的怒火中烧才是你要真正达到的火候。这火候终于在庄绍俭身上形成,这使他忘记了伸手去掐她。他发现桌上有个正朝他做着鼓动的半空酒瓶,他绰起那酒瓶便向司猗纹头上砸去。
  血和酒从她脸上一泻而下。她一只手捂住额角,另一只手在空中扑摸了一阵就昏倒在地上。
  庄老太爷和姑爸都奔了过来。眼前这个血人使庄老太爷只会在当屋转圈儿,人高马大的姑爸却表现了大无畏的难得的镇静。她先把司猗纹拦腰抱上床去,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又拿绷带给她做了包扎,还伸手在她鼻子底下试了她的呼吸。当她发现司猗纹还有呼吸时,才离开床边,把庄绍俭推出了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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