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在开列财物清单时,她遗漏了一对很有分量的金如意。这遗漏并非偶然,是她有意的安排。她遗漏它是为了让它更加出其不意地发光。
  信和清单都发出去了,司猗纹在激动和不安中开始等待。
  “要革命的站出来,不革命的滚他妈蛋!”
  街上又有了口号。
  
  8
  司猗纹在焦急地等待来人,她把她等待的来人称做“他们”。
  “他们来过吗?”司猗纹问眉眉。
  其实司猗纹才去买了一趟早点,才去买了一趟菜,她知道在这点时间里他们不会来。
  眉眉的回答便在预料之中了。
  司猗纹一阵失望。
  原先她本打算将家具们留在北屋随他们挑拣、随他们搬。现在她忽然觉得这种形式太含混,缺少应有的辉煌和分量。她想卖水果的都把水果高高摆在筐上,卖布头的打开包袱边倒腾边唱,都是为了给人一种感觉。感觉变了你那货物的价值也就变了。现在她的大北屋就像是卖布头的不解包袱,卖水果的不打筐。
  司猗纹想得合情合理想得情不自禁,就越发觉得行动宜早不宜迟,说不定他们一会儿就会闪电般地冲到你跟前,让你连个解包袱打筐的时间都没有。她大步流星奔进北屋,首当其冲地奔向那只巨大的紫檀木大理石面写字台,她想先把它周出屋去亮在明处。她双手兜住一个桌角奋力向上扌周,才发觉她的力量和写字台的分量原来有着那么大的差别。那么,要实现她的计划她还需要人,她需要一批听她指挥的人。
  司猗纹原本就有指挥一支队伍的气魄,她常常幻想着需要有人来帮她实现她那变幻多端的计策和她那时时冒着火花的“灵机一动”。过去她那几次和社会的较量,手头若是有了一帮人情况也许就大不相同了。那时她人少,人在别人手下,才使她只做了几天“权作校长”的梦。后来她再去找鞋帮儿找扣眼儿也没再找回来,鞋帮儿扣眼儿也在别人手里。
  眼下她手头仍然少人,西屋只有姑爸,南屋只有眉眉和宝妹,她们都不能帮她完成这个迫在眉睫的计划。她有些着急,从前她一着急就摔东西,不管眼前是公公、丈夫还是下人,她抓着什么就摔什么。可现在她手下的东西却一样儿不能摔,它们早已成为她生命的赌注。焦躁又怎么排遣?
  那么,她还得等待人。
  整个上午司猗纹就在屋里屋外游走、打听、等待。等待庄坦和竹西,也等待着“他们”的不期而至。这才是一个人两种命运的决战,一个先来一个后到都将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中午,庄坦和竹西总算一前一后进了家,司猗纹不容他们吃午饭就向他们交代了自己的新计划。庄坦不明白母亲的意图,一遍遍追问司猗纹为什么非要干那种徒劳的事不可。
  竹西很快就懂了。她支起自行车率先登上北屋台阶对司猗纹说:“先搬大件还是先搬小件?”她的处事利落讲求实际,常使司猗纹觉得她缺少几分真实。然而她是真实的,她真实地挽起袖子,真实地等待司猗纹发话,态度无可挑剔。
  儿子庄坦却故意麻木着。他自己不情愿,又对竹西的情愿显出些不以为然。司猗纹还是把庄坦吼上台阶吼进北屋。庄坦在母亲的强迫之下抓住一只茶几就搬。搬完茶几搬帽筒,搬完帽筒又捡一架德国挂钟,总之都是最轻的——避重就轻。
  竹西和司猗纹则卖着苦力:两对雕花樟木箱,一只菲律宾木五屉柜,一张宁式大床,三件套织锦缎面沙发,一对明式硬木椅,两只紫檀木书橱,一架多宝格以及条几,麻将桌,花架,餐具柜,掸瓶,躺椅……都是由这两个女人通力合作,蚂蚁背山似的移出屋门又移下那五级青石台阶。最后,屋里还是剩下那张写字台。当两个女人又使出平生之力来对付这写字台时 ,才觉得这终归是件力不从心的事。司猗纹又开始招呼站在院里的庄坦。
  庄坦进了屋,扶住写字台一角只表现着为难。现在他除了一阵阵疲乏,还有其他缘故:万物之中他最不愿意交出这写字台。从前它属于他的祖父,祖父死后,隔过了他的父亲,庄坦成了它的主人,它一直摆在他的新房里。虽然他的事业和它关系并不大——他不过是天文馆里一名普通资料员,但他觉得它像是庄家的根基。动摇了这写字台,就像动摇了庄家的根基。他站在两个女人面前怨恨着她们,他怨恨司猗纹的独断,也怨恨竹西在母亲面前那过分的“随和”,他想到在女儿国里做个男人的艰难。
  “哎,哎,”竹西喊着庄坦,像是要从睡梦中将他唤醒,“快搭一把手。你和妈一头,我自己一头。”
  庄坦“醒”了,和司猗纹站在一边,两手把住一个角。司猗纹把住另一个角。竹西奓开胳膊独自占住写字台一头,宽大的写字台被她笼络着,她那坚定的腹肌立刻咬住桌沿。她口中喊着“一二三、一二三”,率领起婆婆和丈夫。婆婆和丈夫服从着这率领,都学着竹西的样子向后仰着身子,咬紧牙关。但写字台仍然纹丝不动,沉稳地端坐在它的原处,倒像是迎合了庄坦的心愿。庄坦幸灾乐祸地看看司猗纹和竹西,企图使她们放弃这最后的计划。
  “其实多一件少一件,也不影响大局。”他说。
  “我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彻底性。”司猗纹又斥责起庄坦。
  竹西并不迎合司猗纹对庄坦的谴责,也不谴责庄坦做事的不彻底。她还是真实地面对现实:“我看还是把姑爸叫来吧。”
  她的主张提醒了司猗纹,司猗纹才想起西屋还有个姑爸。她正打算去喊姑爸,姑爸已经站在檐下了。她的脸上虽然还有些睡意蒙目龙,但此刻意识之清晰是远远胜过他人的。
  “摘抽屉,先把抽屉摘下来。”姑爸迈进门槛,显出少有的明智。
  “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摘抽屉。”竹西一边说着,拽下大小八个抽屉。
  摘去抽屉的写字台成了一个庞大的空架子。姑爸有眼色地走到竹西一边,主动替她把住一角。竹西再次喊起了“一、二、三”,这空架子在这三女一男的动作下终于离开了地面。它摇晃着飘动起来,飘出屋门飘下台阶飘进院里那个家具世界。
  一切终于按照司猗纹的想象摆列出来。庄坦和竹西整理过自己,匆匆吃过午饭上班去了。司猗纹暂时顾不上午饭,她进一步查点着摊在院里的家什。看来规模是够了,但这规模里好像还缺少点必要的点缀。于是她又从南屋捧出了两盆一尺多高的玛瑙仙桃树。她将它们端正地摆上那阔大的写字台面,再轻轻给它们分别罩上一尘不染的玻璃罩,然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两盆玛瑙雕就的仙桃是她的公公接受的寿礼:十几只小拳头大小的仙桃生长在两棵尺把高的桃树上。过去司猗纹爱惜它们,公公去世后她把它们搬进自己房中。就连前些天从北屋搬进南屋,她也没忘记带上它们。它们最后的到来才使这一片沉闷的物体突然响亮起来,它们就像司猗纹指挥的乐队里流泻出来的华彩乐句,有了这乐句,司猗纹的上缴计划才仿佛真正地圆满。她心满意足地绰起一把鸡毛掸子轻轻掸着家具上面的浮尘。可是她的德国钟不见了。
  谁抱走了钟?她立刻猜出了其中的奥秘——原来有人浑水摸鱼,原来姑爸不见了。于是司猗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西屋门口,冲着门上的玻璃喊道:“钟哪?”
  屋内没有动静。
  司猗纹哗的一声撞开了屋门,一眼就看见坐在床沿上的姑爸。原来这架瘦长的雕花挂钟就坐落在姑爸怀里,此时因为钟摆失去了平衡,那声音好似一个心律不齐的病人。
  “果然我没有猜错。”司猗纹站在姑爸跟前说,“还不给我放回去!”
  “你叫谁放回去?”姑爸不躲闪,也不示弱。
  “谁抱着我的钟谁放回去。”
  “怎么是你的钟?”姑爸反问道。
  “不是我的还能是你的?”
  “是老太爷的。”姑爸斩钉截铁地说,“就不兴我留一样儿作纪念?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白白交出去。”
  “怎么是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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