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外科有一间病房墙壁油漆剥落,那痕迹有时看起来像面目狰狞的鬼神,有时又突然像坦桑尼亚地图——“医疗队员到坦桑”,一首歌。
  她想,街上有树好还是没树好,有树可以遮荫,但许多商店的门脸儿都被树遮挡了起来,很亏。
  一个商店叫船帮门市部,船帮是一个胡同。
  她觉得小玮的脸蛋儿很红,红艳艳——形容不确切。
  她觉得医院里的汤菜又好又便宜,五分钱一大碗,用肉汤,里边还有四五样蔬菜。说不定便宜有问题,就因为它太便宜。肉汤没准儿是从病人伙食中克扣出来的。
  五分钱的饭票是黄颜色的,最近有了塑料饭票,像弹琵琶的指甲。
  她觉得前边那个骑车的女人臀部很肥硕,很棒。
  她想后面的人看她的臀部也一定这么肥,这么棒。
  她觉得她骑车稳就是因了她这肥硕的臀部——她不愿把自己的臀部叫屁股,大屁股太难听。就是大屁股,坐得稳,车稳。
  那个男人车用脚后跟蹬,八字脚,外八字。外八字大半是扁平足,跑不快。金日成八字脚。
  她很想知道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写的是什么。
  她很想自己买俩焦圈儿吃。
  她想所有科室的医疗器械就数妇科的产钳带劲儿,称手,像个带把儿的大笼子,一夹一拽。
  先前她有过一件风雨衣,领子里有“大地”。
  槐花落了一地。
  今天她主刀为一个肠梗阻开刀,要拉一个探察口子,十厘米,还得动手掏肠子。小手术,可术前得剃毛。
  不管男女开肚子都要剃。
  一次她用剃刀从手术台上吓跑了一个刚完成发育的女孩子。
  还得剃。规范。抹一片红药水,光秃秃红糊糊。
  病人十点进手术室,现在九点十分,那么她还可以洗个澡。一身汗,得洗澡。夏天人每天都得洗澡。
  竹西闻到一股被汗味儿肥皂味儿溶解而成的洗澡水味儿,她觉得这才是真人的气味儿。病人的肠子肚子都不是真人味儿,是科学味儿。洗澡水的气味儿她在哪儿闻见过,在医院淋浴时,还装了新装置:莲蓬头下面就地一只踏板,人站上去水喷下来,省水、方便,小打小闹。水顺着墙根一条小河流走了,带着人的气味。
  洗澡水味儿还在哪儿闻见过?在响勺胡同在家里。晚上院里人也要洗澡,每家有每家的洗法儿。在家,她蹲在大盆里洗。洗澡水却要往一个地方倒。墙角一个铁篦子下水沟,通称沟眼儿。你一盆我一盆,水顺着沟眼儿流走了,人的味儿都流到一个地方去了,各式各样的脏水都汇在一起了。最干净的人和人最不干净的排泄,宝妹排泄困难。
  竹西的想事一般从宝妹开始,结束于宝妹。现在却由宝妹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因为她想到了洗澡水,她像个嘎小子一样想到了洗澡水。
  每晚罗大妈一家在那个夹道里洗澡。大盆大盆的清水端进去,大盆大盆的脏水端出来。第一个进夹道的是罗大妈,最后一个进夹道的是大旗。有时天很晚了,院里鸦雀无声,大旗端盆去倒自己的水,穿一条半长不短的白细布短裤。竹西也去倒水,穿一件前边一排扣的,目前只能在夜深人静才得穿一下的连衣裙。竹西从大旗盆里闻到了那气味,她相信大旗也闻到了一种气味。对气味她这么想,大旗也许不这么想。她像个嘎小子,可大旗不像嘎小子,一个憨厚多肉的脖子,嘎不起来……那么她也不应该再嘎,那么她得回屋睡觉。睡。
  深更半夜她又起来了,还是这件前面一排扣的连衣裙,里边连内裤也不用穿,深更半夜谁知道谁。她要去厕所,厕所她可去可不去,憋不住屋里也有盆。她得去,她得去厕所,后院厕所。方便。
  院里静下来,水味儿已四散。竹西为上厕所走进夹道。原来夹道里还蒸发着人的气味和大小水洼。明的是水黑的是路。这是她做学生时有一次下乡劳动,一位农村老大娘领她去厕所时告诉她的。那时刚下过雨,天很黑,和现在全院闭了灯一样。明处是水,黑处是道。原来还是有水,有水就有人的气味。大旗是最后一个进夹道的,这一定是他的水他的味儿。她闻过,在沟眼儿旁边。
  一走进厕所,她很容易就把自己袒露了出来。夏夜的风立刻就包裹了她,渗透了她的全部。也许她一想到袒露这两个字才想起庄坦,庄坦,袒露。庄坦去世后她很少想到他,现在想到他是因为她平白无故地出来把自己袒露了,她袒露得这么情愿这么天真。那时对庄坦她也袒露,也情愿。但她觉得自己并不天真,也有点人们常说的世故。为了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妻子、母亲她需要对他世故,连情愿也显得廉价,唾手可得。太容易才使她失却了天真的等待。现在这天真这情愿才是一种对于等待的追逐,于是有了这黑夜里的袒露这天真的等待,她终于要做一次真实的追逐了。
  她决定把大旗追逐在夹道里。
  第二天,当夹道里又响起最后一次撩水声时,竹西真的像昨天一样要去后院方便自己了——人要方便,谁能干预?
  她轻灵地走出屋门,轻灵地潜入黑暗,轻灵地走进夹道。她一眼就看见了一面正在朦胧中扭动的脊背。她觉得那脊背很厚,很坚硬,像是一面永远也无法穿透的墙。这墙很可能成为她走不过去的屏障,屏障那边才是人生那边。但她就是为着穿透这墙这屏障而来,到墙的那边去探索一下人生的追逐。谁让她嘎呢?
  她前进了一步、两步、三步……
  他突然转过了身,却谁也没有吓住谁。也许他从脖子感到不自在的那天起就想到她非要穿透他不可了。那时她穿凿他的脖子,现在她要穿凿他墙一样的脊背。
  她离他更近了,她清楚地看见了他胸膛上的水珠。她从容地夺过他手中的毛巾从上到下无目的地替他擦拭起来。她只觉得要擦拭。
  他不知怎么的就把毛巾轻易地给了她。但他又轻易地打起哆嗦,浑身上下,小腿哆嗦得最厉害。
  她感应到这哆嗦,她突然在他面前跪下来,用双臂紧紧挽住他的腰。像是求他宽恕——是她才把他折腾得打哆嗦。她的脸贴在他那升腾着黑色火焰的小腹上。
  啊,再也不要有人间的剃,人间的红药水……
  大旗的眼前却出现了一片:红旗,红袖章,红对联,红标语,红灯,红花,红油墨,一片红,红海洋,闪闪的红星红星的闪闪,翻江倒海,一塌糊涂。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被挟带(如果是挟带的话)到后院那个司猗纹埋过金如意、叶龙北葬过鸡的地方。
  她要他向自己倒下来,倒下来……
  他一身的清新和健康使竹西眼泪汪汪。
  就为了这清新、健康,值。
  她约他明晚再见。
  大旗整夜没睡。他努力回忆着刚才的一切,一切还是一塌糊涂。他只觉得自己身上多了点气味,那气味才使他想起刚才她对他的一切摆布一切唤醒。那是什么?他想到人间一个最普通的形容,最简短的句子。
  一个字。
  可那分明是一个脏字。人们怀着最野的心思骂人用这个字,厂里最好的同志开最善意的玩笑也用这个字。
  谁不是借了这个字才应运而生。
  这个字最脏,却是人的求之不得。
  这个字好得能使你捶胸顿足,可又肮脏着被人忌讳。
  最后大旗还是不愿把刚才他和竹西的事用一个字来概括,用什么概括他不知道了。他觉得自己到底是文化浅,在文化领域里没有人教会他怎样去形容那事。后来他曾经在一个适当时刻着急地问竹西怎么形容,她狠命捏着他的手腕说:“少问,傻劲儿。”她的回答像是对他的斥责又像是对他的溺爱,那口气像大人教训小孩,又像是她给他的最好的悄悄话儿。反正她比他大七岁,这年他二十二岁。
  竹西为大旗把自己开放了一个夏天。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竹西常常觉得就在这个夏天里是她造就了大旗。不是造就是生,是生产。她最愿意生一个大旗这样的男人。她坐在车座上想,又觉得自己很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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