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眉眉这才有些明白了,明白婆婆刚才的罗列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对她“闹”出点什么。她想到北京人一句俗话叫“找茬儿”,“找茬儿”就是要闹出点什么的第一步。
“每天不是您买菜吗。”眉眉寻找着正当理由反驳婆婆的找茬儿。
“那也得看情况。”司猗纹对眼前那个本子又加紧了些专注,就像在说:也不看我正在干什么。这是账,是关系着全家开支的账。
眉眉感到婆婆是不准备离开这桌子、这本子了。那么,买菜的任务也将要转移给她。眼前的形势既然不可更改,那么,买吧,去吧,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再艰难也不过是拎着网兜出门走出曲折的三百米,走进菜店然后指给售货员你要买的品种、数量。售货员为你约好菜,你付给她钱,一个买卖的过程不就完成了吗?几年前我那么小还会去“红卫”给你买“光荣”呢,何况现在。当然,要完成这一切必然先做好请示,一个在早请示之后的又一次关于菜的品种、数量的请示,之后眉眉才能带着由请示得到的部署付诸行动。
眉眉从门后拽下一只专为买菜而用的尼龙网兜,站在司猗纹跟前。
“今天都买什么,您说吧。”她问司猗纹。
司猗纹的眼和笔仍然不离本子,她正在做着计算,综合着支出项目栏内那条红线前后的数字,她算得认真写得仔细。
眉眉做了请示就不再向司猗纹发问了,她就那么站着等待司猗纹的回答。半天,司猗纹的计算告一段落才腾出工夫回答眉眉。
“这要看情况,我每次都看情况。”她说。
“可您……”
“我什么?”司猗纹放下笔,冲眉眉转过脸。
“您是婆婆呀,您是大人!”
“我是大人,可你还以为你是孩子吗?你的事哪点还像个孩子?”司猗纹终于将她为眉眉设置的迂回圈开了一个口,她希望眉眉现在就顺着这个口子往里钻,钻进去才是正式交锋的开始。
眉眉却躲过了这口子。也许她觉出了那口子的存在和婆婆的“诱敌深入”才故意装出一副糊涂相儿,也许她什么也没感觉,只想忍住婆婆的刁难去做一次菜店的冒险,假如那冒险将换来婆婆更激烈更丰富多彩的“找茬儿”的继续,就不如尽快去完成冒险,那时韭菜、茄子、西红柿、茴香早已不具意义。
“给我钱。”她不加人称地向司猗纹伸过一只手。
司猗纹掏出钱包,从里边挖出几张单角人民币递给眉眉。
眉眉拽过钱,一个急转身出了屋门。司猗纹叫住了她。
“你回来!”她喊。
司猗纹不愿意这场精心设计的不宣而战就这么由于眉眉的急转身出门而告终。她要把她招回,招回她才能使这场不宣而战的战斗继续下去。此刻她就像耳朵发痒之时对于姑爸的需要那样,感到如此地需要眉眉。她需要她的脸涨得更红,她需要她的目光对她更锐利,她需要她的后脖梗冲她更强硬。不,也许这都不是她的需要,她需要她的目光像叶龙北那样从她身上掠过,然后停留或者不停留在她身上。她更需要她指着她的鼻子指名道姓地大喊着:“司猗纹,你想干什么?”那才是她真正的需要,那时她才能带着这需要之后的新鲜感和一种欲望的再次升起,把眼前这个小人驳得体无完肤。那时她的一切证据才能成为证据,她那用眼光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一切猎获才能成为真正的猎获,她那一切由感觉而来的感觉才能成为有价值的感觉。
眉眉听见呼喊在门口停住。
“回来!”司猗纹说。
眉眉转身迈过门槛,重新站在司猗纹的对立面。她的眼光没有从司猗纹身上掠过,也不曾在她脸上停留,更没有伸出胳膊指向她的鼻子发出质问。她在看地,她看见地上的砖很不平整,有几块砖一定是由于烧制时质地的疏松,已被人的脚底磨去许多,明显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个方形的坑洼。她还看见几只蚂蚁正背着几粒比它们身体重大许多的饭粒朝着一个方向猛跑,摔倒了就爬起来,再次背负起硕大的饭粒。
眉眉对砖地的直视打乱了司猗纹的第二次进攻计划,使她不得不重新组织语言,重新开始中断了的方案。
“你去干什么?”司猗纹问眉眉,声音缺乏些必要的底气。
“我去买菜。”眉眉说。
“你就这么走?”
“我去买菜,婆婆。”眉眉说,加上对司猗纹的称谓。
按照惯例,眉眉出门、进门、问话,对司猗纹都要加以称呼,这是司猗纹为眉眉、为所有后代定下的规矩。如果广而究之,那并不是司猗纹的规矩,那是一个北京的规矩,一个民族的规矩,有些地方有些人忽略了它,就像对一个民族的忽略。司猗纹将眉眉招回,使她想起自己刚才的忽略,使她又把那忽略做了补充。
“你以为我嫌你没叫我?我指的不是这个,”司猗纹说,“叫不叫我那是你的事,无妨。叫一声更好;不叫,新社会了,大人也不该挑你的理儿。”
地上又是什么?眉眉想。她发现几只新蚂蚁。
“你怎么也不问一声北屋的姥姥带东西不带?”北屋的罗大妈,司猗纹让眉眉称姥姥。
眉眉明白婆婆将她招回的理由了,但她又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司猗纹将她的招回,她招回她才能实现这招回的愉悦。而眉眉此刻也需要这种招回,这招回有可能使她不去完成那采买任务。而司猗纹却又给眉眉摆出一个“北屋姥姥”。
眉眉不是司猗纹。司猗纹出门前可以站在枣树下和颜悦色地去主动要求包揽罗主任家的那些采购,而眉眉从来没有这种打算和举动。几年前司猗纹就提醒过眉眉,眉眉执拗地拒绝了司猗纹的提醒。如今的眉眉又怎么能去对北屋扮演一个新鲜角色呢?眉眉知道这分明是婆婆在激她,激起她对于她的反抗。只有反抗着她才能牢固地纹丝不动地站在司猗纹面前——司猗纹需要她就这么站下去。
“我不问。您知道我不会去问。”眉眉说。
“你不去?”司猗纹说。
“我不去!”眉眉答。
“真不去?”
“当然真不去。”
“为什么不去?”
“什么也不为。”
眉眉的“什么也不为”说得平静随便,脱口而出。她想起在小学和同学发生争吵,别人再三追问她为什么时,她就是用“什么也不为”随便回答着她们。这随便的回答像是专为“气人”而发出的,也许这并不是她的创造,同学们在气人时都这么说:“什么也不为!”现在眉眉的这个“什么也不为”,显然使司猗纹品味到其中那份成色、那份奥秘、那份足能把人气得肝儿疼肺痒痒的威力。此时,眼前的眉眉和她已经不再是什么婆婆与外孙女、长者与少年,而是两个同样的“跳房子”“抓羊拐”的小学生。面对“什么也不为”,司猗纹本来又组织了一些新的语言新的劝人方法,诸如“礼貌待人”“尊老爱幼”“为人民做好事”“见光荣就让、见困难就上”乃至雷锋王杰麦贤得,但她忽然觉得这些对于眉眉已无济于事了。她必须掏出“干货”才能降伏矗立在眼前的这个刚改掉虽城腔不久的、胸脯正在膨胀的、又接人家的“信物”又和西屋那个瘦男人观察黑鸡白鸡的外孙女。
司猗纹忽然变得平静下来。
“来,坐下眉眉。”司猗纹碰碰眉眉的胳膊,随手关上屋门,然后倚上床边。
眉眉不坐,只往前走了一两步。她觉得婆婆重新调整过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尖酸的热乎劲儿,带着一种玩味对方的热望。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眉眉。
“你多大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那种将要被玩味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像是将要被卖掉,或者刚刚被买来。
“十三岁。您知道。”她说。
“我说哪。”司猗纹向眉眉挑动着一条并不明显的眉毛。
眉眉感到她正在被人扒衣服。
“也是个岁数了。”司猗纹语气里带着感叹。
眉眉感到身上的衣服已被扒去大部。
“那天的事不怪你。这我知道。”司猗纹沉默片刻之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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