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当然可以。”
  “也许玉秀躲到您的家里是命运的安排,可您要玉秀嫁给您是谁的安排?也是命运?那么可不可以说玉秀的命运就是您?或者您就代表着玉秀的命运!”
  “不可以这样说。命运的摆布也是一种精神,一种摆布和被摆布的精神。并不是指哪个具体的人。”
  “可您刚才分明是提到过我的,我反对的也是这一点。”
  “我暂时可以做些让步,因为我确实提到了你。”
  “要是别人呢?”
  “决不让步。”
  “为什么您要向我让步?”
  “因为,这还得说到你和响勺胡同,或者换句话:响勺胡同和你。你知道人为什么感到生命有时一阵光辉灿烂?”
  “您有过那时刻?光辉灿烂的时刻?您的生命?”
  “有过!肯定有过。”
  “在响勺胡同?”
  “可以肯定。在响勺胡同,在火车站碰见你的那个时刻。”
  苏眉不再说话。她和他并排走起来,走得和谐,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如果说来香山她是专门为了听他的剧本,那么现在她觉得她决不是为了听他的剧本而来。她也才觉得剧本再拖拉也是个最平常的战争故事,那故事只说明人都该有自己一份合情合理的工作,再没有其他了。而谈到命运的摆布,现在她跟他越走越和谐倒像是命运的摆布了。
  苏眉忽然想到虽城的丈夫,那个对事业兢兢业业、却连她睡大觉都不管的丈夫。
  “我结婚了。”苏眉突如其来地对叶龙北说。
  “我想会的。”叶龙北说。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
  “因为我也想结婚,这你知道。我不光想结婚,甚至还想结婚之外的事。”
  “我不知您指什么。”
  苏眉以企盼的眼光看着叶龙北,像在问:什么是结婚以外的事?您又为什么要对着我说?我可以理解成我和您的交往吗?比如来香山(看红叶),冷眼人看您和我,我们又是在做什么呢?为什么走起来没完,肩并肩?苏眉愿意听叶龙北说说,又愿意让来往的“冷眼”尽情去猜他们的关系。
  但叶龙北的回答却使苏眉非常意外而沮丧。
  叶龙北说:“你想知道我刚才是指什么?”
  苏眉说:“我想知道。”
  叶龙北说:“我不能瞒你,一切都不能瞒你。和玉秀的事不能瞒你,和你舅妈宋竹西的事也不能瞒你。对,有时候我和你舅妈在一起。”
  苏眉脑子里有点乱,现在他们之间又多了个舅妈和“在一起”。虽然她不知道叶龙北说的“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他既然不打算瞒她,那么就是“在一起”了。她有点为叶龙北对她的坦荡而感动,虽然这已是近乎残忍的坦荡。她想起那次和竹西一起吃快餐,当她说起叶龙北时,竹西对叶龙北这三个字的躲闪。她更证实了这“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也更证实了叶龙北这坦荡的残忍。这像对竹西的残忍,又像对苏眉本人的残忍。
  苏眉奇怪着自己的逻辑,又固执地不能从这逻辑中解脱。她一面想着他和谁在一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又一面想着假若没有关系,叶龙北还有向我诉说的必要么?
  “我还是认为您应该结婚。”苏眉说。
  “跟谁?”叶龙北问。
  “跟玉秀。”
  “你也认为合适?你刚才不是分明说过这是我在摆布她吗?”
  “这是我的不礼貌。”
  “你是说她喜欢我?”
  “我是这么看。没有您她怎么能住进北京来?”
  “你没有道理这样形容玉秀。虽然她的确是一个农村女孩子,我也不愿吃她包的饺子,可你不应该这样形容她。”
  “真对不起,我又该向您道歉了。”
  “她喜欢跟我不是为了能住北京,当初她怎么知道我能回北京?”
  “这我完全相信。因为您呼吸着她就好比呼吸着乡下的空气。”
  “我的确有这种感觉。”
  “那么您的生命不是又开始灿烂了吗?”
  “不是。不一样。”
  “是您说过的返璞归真?”
  “倒可以这么说。”
  “遗憾的是您又回到了这难以脱俗的城市。如果您不是在摆着席梦思的房间里,您的身旁、脚下是泥土芳香的田野和林间空地,就像老托尔斯泰和他的女奴那样不更好吗?”
  “遗憾的是我不是老托尔斯泰,玉秀也不是我的女奴。”
  “那您把玉秀当什么呢?”
  “我在等玉秀。”
  “那竹西呢?”
  “是有时在一起。”
  “为什么等着玉秀又要和竹西在一起?尽管是有时。”
  “我觉得你今天是在逼我,我就要走投无路了。”
  他们不再有话。走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走的地方,看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看的地方。苏眉觉得还是走走、看看好。她又想起自己违背了自己的那个“笑而不答”的待人方式。假如叶龙北再开口,苏眉一定会笑而不答的。然而叶龙北不再开口。直到他们登上香山最高峰“鬼见愁”时,叶龙北才突然用询问的眼光望着苏眉说:“还不够么?你还要知道什么?”
  苏眉不答。
  “为什么我单跟你说这么多,你想过没有?”
  苏眉不答。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句话?”
  苏眉不答。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生命只为你而灿烂过,并将永远灿烂,尽管我从来没想过得到你与你如何如何。我不敢碰你!竹西是什么?只会把身子横在我眼前;玉秀是什么?我得对她负责任吧?人连责任都不讲了我不知那该叫什么。为什么非让我说得这么白这么赤裸裸?我不愿意。”
  苏眉不答。她开始思想,现在才真的用不着作答了。她望着叶龙北,觉得真是她在逼他,她也在逼自己。
  她相信了叶龙北说的他生命的灿烂是因了她的存在,她明悉了叶龙北也明悉了自己,人生只需这一份明悉就足够了。她愿意使他们的关系用一个“不敢碰你”来保持永远,虽然这“不敢碰”肯定也包括了他和她的遗憾。人生没有遗憾就不存在什么“不敢碰”,世界也将会陷于混沌。
  “能握一下你的手吗?”叶龙北问苏眉。
  “您说过您不敢碰我。”苏眉到底又开了口。
  “不在于能不能握你的手,在于你到底又开了口。我还以为不开口才是你的永恒呢。”
  他伸出了手,她也伸出了手。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她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他们打算就这么握下去。
  她掉下了洋洋洒洒的泪,而叶龙北却望着她那洋洋洒洒的泪说:“人想在自己的生命里保持住一份灿烂,就得找到一份和对方的距离感,虽然有时你对他唾手可得。你看眼前的红叶,有了距离才更灿烂。走近了反而变成了不红不黄的脏乎乎的叶子。”
  他放开苏眉的手,又把手搭上她的双肩说:“我愿意你永远照耀着我,你就是我的一片颜色,一片殷红的颜色。”
  司猗纹正站在他们面前。
  她的出现把他们吓了一跳。叶龙北本能地放下手。
  “我看着有点儿像,又觉得不可能。过来一看,真是。”司猗纹看看叶龙北,又看看苏眉。
  叶龙北只是惊异地看着苏眉,显然在问: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你们的串通?
  苏眉明白叶龙北的眼光。
  “我想到过您会跟上来,可没想到您会爬这么高。连香山的顶峰您居然都不憷。”苏眉喘着气,以满脸难耐的愤怒盯住司猗纹。
  “没看见我穿着旅游鞋吗。”司猗纹伸出自己的脚。然后她绕过苏眉的眼光对叶龙北说:“您哪,怎么您也能上来?”
  “您认为我有回答的必要吗,对您?”叶龙北说。
  “没有必要的是您。因为这是……是勾引。”
  “您应该立刻下去。”苏眉对司猗纹说。
  “我要带你下去。”司猗纹说。
  “您以为我会吗?”苏眉说。
  “我要是崴了脚呢?”
  “您永远也不会。您会永远健康。咱们先走。”苏眉说完故意挽起叶龙北就走。他们顺势而下,走得很急。苏眉的笑声不时飘上“鬼见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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