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断肠草

作者:贾兴安




  春鸽边走边想着,可是她还是没有寻见二喜。
  二喜此时从椿树下的火灶旁郁郁寡欢地走过来,木然地拥进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目光越过人头攒动的缝隙,看见哥哥大喜僵硬而忸怩地携着春鸽,正朝堂屋门前一顶红帐里走去。
  大喜今天身着黄绸大褂,头戴黑色礼帽,肩上斜挎着一条红色彩带。他四肢僵硬,手脚笨拙,走路的姿势像一只旱地的鸭子,摇摇摆摆。由于害臊和过于拘谨,他始终耷拉着眼皮,黧黑的脸膛涨得通红,上面紫色的粉刺疙瘩显得粒大籽满。他机械地拽住春鸽的衣袖,踉踉跄跄跟着她走,不时伸出另一只手,偷偷拭着额头、脸颊及塌鼻上冒出的一层汗珠。
  人群中,有人低声窃窃私语:“大喜真是傻人有大福,怎么娶了这么好看个俏媳妇!”“我瞧呀,怕是日后大喜使不住她呀?子愚娶美妇,是祸不是福!”“婚前睁大眼,婚后半闭眼,大闺女一破身,过起日子来,有什么好什么赖呀!”……
  二喜听着人们的悄声议论,望望哥哥猥琐、怯懦的窘态,再看看美艳亮丽的春鸽,心里打个寒战,再一次感到大喜和春鸽是一对点错的鸳鸯,双方太不般配了。
  堂门前的红帐里,放着一张彩桌,彩桌上置一木斗,斗里盛有高粱,内插一秤,秤上挂一磬。大喜和春鸽在彩桌前站定后,婚礼仪式便举行了。当司仪拖着长音高声唱着“一拜天地”时,二喜发梢抖抖,痛苦不堪地扭过了头,他实在不忍目睹大喜和春鸽拜堂的情景。他咬紧牙关,腮帮抽搐着,猫腰钻出拥挤的人群,一头扎进自己的西屋,喘着大气坐在床边上抽烟。这时,院子里骚乱了一阵之后,又安静下来。
  窗外,司仪又在亮着嗓门高喊:“第四项,请主婚人致训词。”然后就听见父亲岳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忽然,二喜隔窗看见跟大喜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的春鸽,目光迷迷茫茫地闪跳着,不停地朝四周的人群里张望,似乎是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二喜偷偷窥视着她,心里跳了跳:她在找谁呢?
  其实,婚礼仪式开始以后,春鸽一直心不在焉。自走进岳家大院以来,她不顾羞涩,一边应付着婚礼,一边急不可耐地搜寻着二喜,可始终没发现那张熟悉的脸。现在,她将失落的目光从一片陌生的脸庞上收回来,沮丧地低眉垂眼,心里顿时像铅块一样沉重。
  繁琐而冗长的婚礼仪式终于结束了,大喜引着春鸽将要进入东屋洞房了。这时,人群蜂拥般喧嚣起来。趁着嘈杂和混乱,春鸽再次左顾右盼,仍然没有看见二喜。
  难道,哥哥结婚,弟弟会不在家里吗?春鸽皱紧双眉,心里空落落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道:“二喜啊二喜,你到哪儿去了?你怎么不看看我今天是什么样儿?我这身打扮,一多半是冲着你的呀!”
  片刻之后,“济世堂”院里院外的“流水席”就要开宴了。在这之前,新娘需要跟除公爹公婆以外的家人或族人认亲。岳先生是沦落到黄塔的外来户,没有族人,家里除了二喜就再没其他人了。于是,管事者找来找去,最后从西屋叫来了二喜。
  二喜极力掩饰住自己的悲哀,装出很平淡的样子。他规规矩矩走过来,表情黯然,举止木讷。
  “二少爷今儿个是怎么了?躲躲藏藏的,小叔子闹嫂子,天经地义,可你害羞得像个大闺女。”管事者在后面咕哝着。
  二喜站到春鸽面前,躲躲闪闪的目光从她妩媚的脸上悄悄滑过,一眼瞥见她正期期艾艾地看着自己,心里一跳,身上像被蜇了一下,慌忙耷拉下脑袋。
  “这是二少爷,小名二喜。”管事者对春鸽介绍说。
  “是吗?只听说过,没见过。”春鸽火辣辣地盯着二喜看看,施了个礼道,“见过小叔子。”
  春鸽不冷不热的话,让二喜大惑不解。他心头一震,暗想,转眼之间,她难道就不认识自己了吗?他困惑地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春鸽。
  “别害臊了,你平时能说会道的,嘎咕劲儿跑哪儿去了,还不快叫嫂嫂!”管事者说。
  “嫂嫂……”二喜恍若梦呓。
  “我原以为弟弟只是个孩子呢,没料到比他哥还高啊。”春鸽平静地说。
  “他十八了,比我什么都强,是咱家的顶梁柱。”大喜在一旁小声说道。
  春鸽跟着大喜走了,亲昵地拥着他的肩。
  二喜看着春鸽莲步轻盈、飘然离去的倩影,胸中盘缠着一团酸楚的浓雾。
  突然,春鸽站在东屋门口,迅速扭过头,莞尔一笑,又大又亮的丹凤眼睃视着二喜。发现没人注意,她的一只小手从长袖里抬起来,冲他轻盈地抓挠了几下,满目里含情脉脉。
  二喜的心怦怦狂跳。中午的筵席上,他喝得酩酊大醉。
  岳家大院自中午开宴的“流水席”,直到入夜才陆陆续续散去。
  大喜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便被一位妇人拽着走到东屋新屋,看她拿着红线,为新媳妇春鸽“开脸”。
  这妇人边为春鸽绞脸,边唠叨着:“开新脸,使新线,今年吃火烧,明年吃喜面;婆家脸,娘家脖,也喂马,也喂骡。”完了就开始铺炕。她捉住春鸽的手,抓住麦秸、棉籽和红枣填枕,寓意是“早生子”,并唱道:“今年铺干草,明年生个小(男孩)。”春鸽手里抓着麦秸,不禁再次想起与二喜在麦秸窝里躲雨的情景……
  那妇人仍然唱着:“新人进新房,全人来铺炕。先铺表,来个小;后铺里,来个女;拍拍箱,来一双。铺得被子宽宽的,来个孩子欢欢的;铺得被子长长的,来个孩子胖胖的。男枕石榴女枕莲,生个孩子做状元。状元他爹,状元他娘,记住我是状元的二大娘。”
  新床铺开了,闹洞房的也走了,屋里屋外的人都散净了。此时已值半夜时分,一轮圆圆的明月挂在中天,三星移至了正南,远远近近的夏虫吱吱鸣叫,院外街东池塘里的蛙声一片,使喧哗了一天的大院显得格外寂静和宁谧。
  大喜插上大门,在院子里转了一遭,见二喜的西屋和父亲的堂屋都黑了灯,便来到东屋,随手将门闩插紧,挑开门帘,轻手轻脚走进了里间屋。
  春鸽倚在床边,怀里搂着刚才填好的新枕头,茫然地凝视着桌上的红蜡烛出神。
  大喜咽口唾沫,偷偷看她一眼,出口长气,默默靠在床沿上,手里捏着一角蚊帐搓巴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干些什么。
  俄顷,春鸽脱下鞋,翘翘腿盘坐在床上,冷冷道:“睡吧,今天累死人了。”
  “睡吧,我也挺累。”大喜心里跳跳,很小心地应道。
  春鸽抱着枕头放到床里边,将另一个枕头扔过去,说:“你睡那头。”
  大喜接过枕头摆在东头,脱下衣裳,拿起一把扇子在蚊帐里呼啦呼啦扇了一阵,放下两旁的挂钩,将蚊帐口掖好,便坐在蚊帐里的东头,握着扇子使劲朝春鸽那头扇,并说:“天太热,我给你扇扇,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春鸽拿起自己床头的扇子,摇了摇,打了一下大喜的扇子说:“你把被子拉过去,睡吧!热了我自个儿会扇。”
  大喜放下扇子,拽住被子的一角搭住肚子,躺下来说:“我什么也不懂,往后,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什么事,我都不跟你打别。”
  春鸽靠在西头的床里边,默默坐了一会儿,便隔蚊帐一口吹灭了蜡烛,和衣躺下了。
  黑暗里,春鸽问:“下午和晚上,怎么没看见二喜,野小子们乱跟我闹,他也不来替我保保驾!”
  “他醉了,像一摊烂泥,一直躺在西屋睡觉。傍黑时我去叫他吃饭,见他吐得到处都是,怎么叫都不醒。”大喜翻翻身说。
  呆了一会儿,春鸽又说:“家里办大事,这么忙,他也不帮助张罗,怎么自己喝醉了?真不懂事。”
  床那头没有回音,只传来一阵响亮而酣畅的呼噜声。
  大喜外表虽然很憨厚,但心眼儿并不傻。自从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病将他精湛的医道洗劫一空之后,他就感到自己已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凡人,再也没有资格像从前那样固执、倔强了。因为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清清楚楚的事,什么都可以稀里糊涂,什么都可以淡然处之。这样一来,他的举止和行为似乎显得木讷呆板,浑浑噩噩,但实际上却更加卓尔不群,比从前的大智若愚、外拙内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他失却医道之后,他才感悟出“船中人被名利牵,岸上人牵名利船;河水滔滔淌不尽,问君辛苦到何年?”的真谛。所以,人们叹惜他废医弃诊,而他却平心静气,一笑了之。比如这桩婚姻,春鸽是父亲相中的儿媳妇,所以,他忸忸怩怩没敢仔细看她一眼就同意娶她了,因为自己年龄到了,该娶一个女人过日子。这个女人无论是谁都一样。为了父亲,为了岳家,他懵懵懂懂地与春鸽配合着结了婚。新娘春鸽的美丽让他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涌动出今生今世要对她好,给她当牛作马处处听她使唤的念头。所以,新婚之夜他很漠然,没有急着去做新郎本应该做的那件事。他相信日子久了,她会心甘情愿跟他过的。今天他也确实太累,翻个身很快就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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