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断肠草

作者:贾兴安




  “嗯。”大喜机械地哼了一声。
  “你家是哪儿的?贵姓呀?”
  “没家。”大喜心里一沉。
  “你叫……”
  “丘山。”大喜信口说。
  “丘大哥,那你跟我走吧,你把我送回家,就在俺家干吧,俺男人也是先生呢,还开着药店。”
  “你家……”
  “俺家在长屯。你只要把我领下山,往北走,一打听就知道了。在那一带,没人不知道俺男人。”
  “你男人……”
  “叫二喜。”
  大喜的头“轰”的一声大了。
  “唉──”春鸽叹口气道,“俺家,原先是南边七里河黄塔的,后来才到了北边白马河长屯,这事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
  二喜也有了下落,这使大喜又惊又喜。可春鸽为什么跟弟弟二喜在一起过?而且春鸽又口口声声说二喜是她男人。这使他如鲠在喉,震惊不已。春鸽和二喜为什么双双失踪?为什么躲在他乡过日子?即便是由于别的原因一时无法返回,可已经快三年了,为什么还不回家照个面?想到这里,大喜不寒而栗,不敢再往下想了。
  “那些土匪肯定被什么人打死了,这大山里看来就剩咱俩了。大哥,你一定要把我送回家,我保证不会亏待你。你要是不想在俺家过,我就让俺男人给你很多很多钱,给你盖座房,买几亩地,一辈子享用不完。”春鸽不停地说着,可大喜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所有的怨气和迷惑,像一团浓重的烟雾在大喜胸中盘桓着,他倒是想要看看,二喜和春鸽是怎样纠缠到了一起的。家毁了,爹死了,而二喜和自己的老婆在外面快快乐乐过日子,自己即便是块木头,也不能就这样不清不白善罢甘休呀?
  大喜从草丛里站起来,借着星光和忽明忽暗的月亮,在四周的山林和荒草野藤间寻找下山的路径。孬孩儿不但没有来,连老臭也一去不返了,看来,这帮土匪遇到强敌了,说不定都被消灭了。他后悔自己没能亲手杀死孬孩儿报仇雪恨,同时也庆幸遇到这个变故,使自己没费吹灰之力就带着春鸽和孩子平安地逃出了匪巢。
  终于摸到了一个下山的路口。大喜看看北斗星,辨认出这是掩藏在山林里的一条通往东北方向的斜路。他返回草丛,招呼春鸽下山。春鸽抱着孩子刚往起站,突然“哎呀”叫了一声。
  大喜接过孩子,问:“怎么了?”
  “坏了,我的脚给 了!”
  大喜折了一根树枝,把叶杈捋了,递给春鸽说:“拄上它,咱慢慢走。”
  于是,大喜在前抱着孩子,春鸽拄着树棍一瘸一拐,两人摸着碎石路,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往山下走去。
  来到一条小溪旁,大喜用手捧着水喝了几口,身上的汗也落了。春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撩着水洗了洗脸,说:“多歇一会儿吧,要不,天亮走也行。”
  大喜说:“不行,天亮前,一定得下了山,我怕有的土匪没死。”
  孩子不哭了,抱住春鸽的脖子,伸着头来回看,奶声奶气地说:“娘,娘,我要尿尿。”
  春鸽把着脚让他尿,叹口气说:“想起来,我也对不住这孩子,撇下他爹他爷,我跟他叔跑了。唉!你是不知道,这几年,我们也是提心吊胆过日子。这不,又遭了土匪劫,你说,我怎么处处不顺咧!幸亏遇上了你,要不,俺母子俩的命怕是要丢了。”
  听了春鸽的话,大喜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像被刀狠狠剜了一下,心里火辣辣地疼,忍住悲哀试探着问:“是不是他叔把你拐跑了?”
  “不是,我愿意跟他走的。俺原先的男人不如他叔长得排场,过门后,俺和他叔就偷偷好上了。时间长了,俺们怕出事,就离家偷跑出来了。这事,我只跟你说了,到了俺家,你可别跟外人提呀!”
  “天哪!”大喜在心里叫苦连天,眼前霎时一片漆黑,他“哎呀”大叫一声,颓然瘫倒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春鸽惊叫着走过来,伸手拽住他,喊道,“你没事吧?”
  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灾祸,一起朝大喜脑海里涌来。他的心里万分凄楚,一股股怒火从心灵深处升腾起来,一盆盆凉水又从天灵盖倾泻而下,他的体内交织着愤怒与哀怨、失落与自卑、凌辱与悔恨、懊丧与不甘!这些年来,他之所以人不人鬼不鬼,含辛茹苦地寻找春鸽和二喜,全是担心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怕当丈夫和哥哥的自己对不起他们。盼他们平安,盼他们回家,已成了他今生今世最大的精神支柱。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他们原本是有计划地双双私奔了!不顾骨肉亲情,不顾家中大祸临头,不顾仁义廉耻!呸,二喜,你还是人吗?呸,春鸽,你这个丧门星,土匪孬孩儿是你招惹的,爹也等于是你害死的呀……
  “丘大哥,你醒醒,喝口水吧。”不知什么时候,春鸽把孩子放到地上,从小溪里掬着一捧水依偎在了他的身边。
  大喜“呼”地仰身坐起来,将春鸽掬着的水撞洒了。
  “你这是怎么了?”春鸽后退了两步。
  大喜站起来,甩开大步跳过了小溪。
  “大哥,你往哪儿走?你不管俺母子了?”
  大喜不吭声,径自迈着碎步钻进了树林。
  “你不管俺,在这深山老林,俺不知道东南西北,可怎么走呀!俺领个孩子,又怀着身孕,大哥!求求你,把俺送下山吧。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俺求你了,呜呜呜……”春鸽边哭边喊,同时夹杂着孩子“娘、娘”的哭喊声。
  大喜突然怔住了。想了想,他转身慢吞吞走了过来。
  春鸽破涕为笑,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大哥,我和孩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我知道,你抱孩子走了这一段路,一定受累了。回去后,我叫俺男人,也一定给你磕响头。”
  大喜铁青着脸,浑身虚汗滚滚地抱过孩子,转身眼泪刷刷地往外涌。
  他们继续上路,过涧跨川,翻山越岭,一路无语。
  黎明时分,在他们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小山村。
  春鸽看见前面有人家,顿时没了力气。她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路边,喘口气说:“娘哎!我可是再也走不动了,又饿又乏,累死我了!”
  这一路,大喜一直抱着或背着孩子,也累得不行。见春鸽不走了,大喜从背上把孩子放在地上,看看前面的村子说:“歇会儿,咱到村里要点儿吃的再说吧。”
  春鸽拧拧被露水弄湿的裤腿,喟然长叹道:“唉!这一夜,咱也不知走了多远?呆会儿问问,这里离俺家还有多远?”
  大喜盘腿坐在地上,把孩子搂到怀里,伸手揪几棵狗尾巴草,编了个小兔子,举着在他脸上拨弄几下,逗他道:“小兔儿抓你!小兔儿抓你!”
  孩子歪歪脖儿,露着白生生的小门牙咯咯笑,伸出小手叫道:“给我!给我!”
  “那你给我说你叫什么名儿?”
  “俺叫金喜。”
  “金喜……”大喜捻着小金喜的耳轮,怅然若失地喃喃自语。
  春鸽眼一热,仔细看看大喜,扬着眉说:“丘大哥,你多大了?”
  大喜的脸骤然变了,紫疤瘌胀得发黑:“你看咧?”
  “乍一看,你挺面老,仔细瞧,你岁数并不大,超不过三十。”
  大喜垂着眼皮不回答她。
  “娶亲了吗?要是没有,等回家后我给你说一个。看样子,你的命也挺苦,你脸上的疤,是怎么落下的?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心好,有力气,还会医道,不愁找不到媳妇。谁跟你过,准会有好日子。”
  忽然,小金喜“哎呀”叫一声,拿小手指着大喜的药褡裢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什么?娘哎,俺怕……”喊着就往春鸽怀里扎。
  大喜扭头一看,见是小金龟爬了出来。他大惊,伸出大手一把攥在了手掌里。
  春鸽一晃没看清,但却恍恍惚惚觉得像从前公爹常拿着的那种小金龟。她心头一紧,舌头打着卷儿问:“你……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什么东西?”
  “没什么,是条毛毛虫。”
  “那给我看看。”
  大喜一惊,心里默默祷告道:小金龟呀小金龟,别怨我扔了你。我这是没有办法,你要是叫春鸽看见,我的身份就暴露了,这样,我和她都很难堪。现在,我必须把她送回家,还不能让她和二喜知道我是谁。我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的儿子。现在,我只好扔了你,你千万别怪我。要是你真有神灵,就跟着我们走吧!他一扬手,将小金龟抛到了路边的荒草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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