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断肠草
作者:贾兴安
大喜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子,激动地将小金龟拾起来,捧在手里爱昵地搓捏着,眼里噙着泪花道:“小金龟,我的好伙计,你怎么又来找我了?不是我想打发你走,是因为我当时实在没有办法啊!这下可好了,终于又见到你了!”
小金龟亮着锐利的小眼睛,摇摆着尾巴,挠着四只小爪,在大喜手掌心里惬意地蠕动着。
“乖乖,咱走,咱走,你受委屈了!”大喜双手捧着小金龟,转身又上了路。
大喜朝白马河方向进发,一路走一路打听,直到后半晌时,才找见了长屯村。按照春鸽事先的指点,他站在村外老远处,就看见了一片浓密的树阴里隐匿着的高脊瓦楼。大喜心里沉甸甸的,沿着低洼的街路走过去,到了村北头向西一拐,就看见了高门楼两旁的一对高头石狮子,黑大门紧紧闭着。
大喜挠挠头皮,截住一个街上的行人,哑着嗓子问:“劳驾,请问这是不是二喜家?”
那人看看他,皱着眉头道:“是啊!岳先生这些天不应诊,你以后再来吧。”
大喜心里“咯噔”一跳,惴惴不安地走过去敲门。
大虎从里面拉开门,探出半个脑袋问:“你要干什么?”
“我找二喜。”
大虎见他满脸大疤,又穿得破破烂烂,就要关门:“先生不看病。”
大喜用腿顶住门:“我不是看病的,我找他有要紧的事。”
“谁要找我?”正说着,二喜忽然从后面将大门拉开了。他满脸倦意,眼里布满了血丝。
大喜看着二喜,发现他还是那样白净,那样文质彬彬。只是,他显得老了,成熟了,头发蓬乱着,没有像从前那样总把分头梳得光溜溜的,胡子也没有剃,黄绸大褂敞着怀,走路慢慢吞吞,满脸晦色。他手里托着的一杆烟袋,冒出的青烟仿佛一条拧动的白蛇。
望着亲弟弟,大喜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一起涌上了心头。他打了个哆嗦,蓦地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弟弟,这几年,你也老了,没从前那么精神了。看来,你过得也不那么舒心啊!现在,你一定惦记着春鸽和孩子。我知道,你虽然很犟,很要强,脑瓜子灵,但你不坏,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你跟你嫂在这里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该回趟家呀,你知道咱家被毁得片甲不留了吗?你知道爹死了吗?你知道你哥哥我被烧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八怪了吗?二喜,你要知道了这些,还会在这儿安安生生过日子吗?二喜,你知道我把春鸽和孩子给你带回来了吗?二喜,你已经不认识我了,我也不能再认你了!这都是为了你和春鸽啊,如果我露出了身份,你和春鸽往后怎么过日子呢?我已是无所谓了,你和春鸽能把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养大成人,为咱们岳家传宗接代,做哥哥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先生,这人非要找你!”大虎连忙向二喜禀报。
二喜一直在看大喜,总觉得他的眼神和身影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见大喜满脸大疤,破衣烂衫,肩上挎个布满补丁的褡裢,皱皱眉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时的大喜,忽然打了个激灵,从幻想中跳跃出来,目光离开二喜,朝四周看看,见到处都是人,便哑着喉咙道:“咱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说话。”
二喜挑挑眉,领大喜到了堂楼的客厅。
“春鸽叫我来找你。”
“春鸽!”二喜的屁股还没挨到椅子上,就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跳将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春鸽叫我来……”
“春鸽她没死?她在哪里?”
自从春鸽那天看戏失踪后,二喜就再也没有开门行医。他派人到处打听春鸽的下落,后来才得知她被西山的孬孩儿劫持了。春鸽与孬孩儿有一段说不清的恩怨,二喜又气又恨,正要雇另一股土匪或通过县保安队解救春鸽时,却传来了孬孩儿被另一帮土匪“火并”的消息。据说,孬孩儿已被打死,他劫持的女人也下落不明,可能一块死了。为此,二喜万念俱灰,伤心不已,闭门不出。如今,听说春鸽没死,二喜转悲为喜,真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喜从褡裢里摸出那枚金戒指,送到二喜面前说:“她活着,什么事没有。你看,她怕你不信,叫我来时带上这个。”
二喜一把抓过春鸽的戒指,看了看后握在胸前,泪水夺眶而出:“是,是,这是春鸽的……春鸽在哪里?快告诉我!”
“在一个叫前南峪的村子,她给你生了个儿子。”
“天哪!”二喜泪水涟涟,仰天长叹一句,忽然又看看大喜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真给我生了个儿子?金喜也没事,都活着?”
“都没事儿。”大喜平静地说着。
“她是怎么跑出来的?孬孩儿没动她吧?”
“等见了她,叫她给你说吧。”
“谢天谢地,真是苍天有眼,保佑俺春鸽和孩子没事儿。我……我这不是做梦吧。”二喜朝自己脸上轻轻打一巴掌,摇晃着脑袋在屋里跺脚。
“你套车……去……去接她吧。”大喜见二喜对春鸽如此恩爱,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忽然眼前一黑,感到满嘴发干肚里饥饿难忍。他有气无力地说:“给我口吃的吧,大清早出来到现在,我一口东西也没吃到咧!”
“吴婶!吴婶!”二喜抹一把泪,冲外面大喊,“快给这老哥做点儿好吃的,越快越好!”
大喜匆匆吃罢饭。
天色将黑。二喜坐上轿,让大喜带路,飞速向前南峪驶去。当夜,春鸽母子一行就回了家。
第十章亲人冤家
大喜来到“岳家楼”已经半个多月了。他继续姓丘,人们都称他老丘。
大喜领着二喜到前南峪将春鸽和银喜、金喜接上以后,本来想走的,但他走了没几步,金喜就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喊叫着“大爷大爷你别走”。大喜不由心如刀绞。这时,二喜和春鸽也都苦苦央求他留下,以报他的救命之恩。大喜本来就不忍离去,于是就随他们来到了长屯“岳家楼”。
因春鸽得知他在土匪窝里当过郎中,于是就让二喜安排他去药房帮助抓药。夜里,大喜跟老六住在一起。这个老六,四十多岁,是本村一个老光棍儿,没爹没娘无亲无故,他手脚勤快,闲时好说个笑话,是个见面熟,但嘴却严,从不当众讲主人家的闲事。大喜刚来时,他帮大喜打地铺,乐呵呵地说:“往后,我可有个说话的伴儿了,省得叫我光对着这些个畜牲唠叨,真没一点儿意思。往后可好了,你多骂骂我,找点事儿抬抬杠,我比吃顿肉都高兴。”但几天之后,老六发现这个丘山话比金子还贵。除了睡觉,就是像个哑巴似的腆个大疤瘌脸呆呆地坐着。这使老六无比失望,沮丧不已。
这天,老六走进里间屋,见大喜在地铺上翻身,就边对着灯头吸烟,边唠叨开了:“我说小子,我跟先生三年多了,从没说过他不怎么。可现在,我觉得不妙啊!好像要出什么大事,哎!是不是因为你小子啊?太太回来以后,这家里像个冰窖似的。太太在山上,是不是出过什么事?你小子知道埋在心里不说呀?哎,你总不吭声,我看你小子,像个卧底的土匪老抬!嘿嘿!我说着玩儿咧,咱不管主人的事,咱是下人,干活吃饭,闲事少管。”
大喜轻轻咳嗽了一声,嘟囔说:“睡吧,我瞌睡了。”
“瞌睡?刚刚吃罢饭,你脑袋里是不是有瞌睡虫呀!我给你来个段子,给你提提神吧。”
“什么段子?”
“十年前,村里已故的前清秀才靳光熹,写了一篇文章教我背熟了,说是一副良药,叫我遇事不顺心了,就默诵这段文章。后来我一试,还真灵,念过之后,原先的愁事苦事想不开的事,都烟消云散了,比一副妙药还灵。丘小子,你想听听吗?”
大喜心里不由一动,喃喃道:“你说说看。”
老六蓦地一脸严肃,端坐在床沿上,像学生念书般朗朗背诵道:“夜窗独坐,顾影凄凉,苦无良友共话。忽大悟曰:天清地旷,浩乎茫茫,皆我友也。如太空无言,照人心目,辄增玄妙,此禅友也;夕风怒号,击竹碎荷,败拥叶飕飕,助我悲啸,此豪友也;眉月一弯,悄然步庭外,影姗姗如欲语,清光投我怀抱,此闺中友也;墙根寒蛩,啾啾草露中,如一部清商乐,佐西窗闲话,此言愁友也。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潭边听瀑布,山中听风声,性情自能消磨,意趣旨当高远;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丹中看霞,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摄招魂梦,颠倒情思,天下之乐,孰大于是?审是天地自然良友,悉集堂之中,莫乐于此矣。再得楮先生中书君诸公,清谈娓娓,直可破晓,何愁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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