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断肠草

作者:贾兴安




  孬孩儿木着憨憨的大红脸膛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看看大喜,又看看岳先生,拧着粗眉毛怅然道:“这么说,春鸽她真的一直没有回来?”
  “你不信,跟我到东屋瞧瞧。”大喜领着孬孩儿进屋,指指春鸽的鞋,拿出一堆春鸽平时穿的衣裳,说:“这都是她平时穿的,要是俺叫她故意躲起来,还不把这些东西带走?”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春鸽走时留下的花手绢,冲孬孩儿扬扬道:“你瞧瞧,她连手绢都没拿走,不是突然失踪是什么?”
  孬孩儿眼睛一亮,伸出手去抢大喜举着的手绢。
  大喜闪个身,将手绢装进口袋捂住,惊叫道:“你想干什么?”
  孬孩儿尴尬地笑笑,弯腰从床下提出春鸽的一双绣花鞋,掖到怀里,像个孩子般说:“这个归我了,要是你不依,我就不信她是失踪了,非治你窝藏她的罪不可。”
  大喜歪歪头,摆摆手说:“行,拿去吧!你这人真见小。”
  孬孩儿掀开衣襟,露出胸口像猪鬃一样浓密的黑毛,和两个汉子蹲到院南猪圈旁闷头抽烟想心事。呆了一会儿,他对岳先生说:“我们都饿了,能不能给做点儿饭吃?吃完饭,我就走了。看来,春鸽真的丢了,回头我让兄弟们也找找,反正这事还不算完,找不见她我不会闲着。”
  大喜去厨房给孬孩儿他们做饭了。这时,岳先生突然觉得这个孬孩儿不算太坏,也还讲点儿道理。于是,他盼着刘捕快最好还是等他走了以后再来。如果真把他逮走了,让人觉得怪可怜的。
  天快黑了。
  孬孩儿吃完饭,正准备要走。就在这时,刘捕快突然带着一帮人从大门外拥了进来。当时,刘捕快并没想到孬孩儿提前来了,所以也没有注意院子里的三个土匪。然而孬孩儿却心虚眼尖,他见势不妙,蹿上猪圈跳到院墙上,像只受惊的兔子翻身过了墙。他这一逃,刘捕快领着众人便扑了过去,七手八脚将那两个反应慢的小匪按在地上,而孬孩儿却走脱了。
  孬孩儿一口气跑到了七里河的柳树林里,召集众匪往西山逃。走到半路,他越想越生气,觉得自己并不曾祸害岳家,而岳家却告了官,让官府来抓他置他于死地,也太狠毒了。这次下山,自己辛苦好几个月,攒了一麻袋银元,不但没有带回春鸽,反而失去了两个好弟兄,也太他娘的倒霉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决定杀个回马枪。半夜时分,他领着这帮土匪窜到岳家大院,放了一把大火。
  顷刻间,“济世堂”被浓浓的烟火吞没了。
  
   第六章异乡遭劫
  
  站在长屯村三里以外,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能看到村北一片树梢上高吊着的一角飞檐。这飞檐尖尖翘翘,斜挂在碧空里,那样子宛若燕子乍起的翅膀。蓝莹莹瓦脊顶端装饰着的陶制鸱吻,隐翳在绿烟般荡漾的浓阴里,仿佛一群栖息的巨鸟。晨曦微露或晚霞升起时,总有一群鸽子沐浴着炊烟,像一朵朵飘逸的碎云踅着楼脊盘旋翱翔。那情景,仿佛山麓中的翠林里隐隐约约簇拥着一栋庙宇,优雅气派得令人遐想无穷。
  这就是岳家楼,是二喜和春鸽的新家。他们偷偷私奔后,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两年多以来,不起眼的长屯村,因有了二喜和“岳家楼”而闻名四方乡野了。因为医术高超,二喜治好了许多病人,也积攒了不少财富,于是就修起了这座大院落。
  现在,春鸽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二喜每天扳起指头数着日子,摸着春鸽的肚皮盼着他的孩子长成落地。一次,二喜在春鸽高高隆起的肚皮上捏来捏去,还趴在上面仔仔细细瞧,说:“我瞧着你的肚子尖尖,肯定是个小子。”春鸽说:“你怎么知道?”二喜说:“常言道,尖尖的是小子,平平的是闺女嘛!”春鸽说:“那不见得。”二喜想了想,说:“嗨!不管是男是女,咱将来都给他取名叫银喜,按金喜的名儿来。”春鸽高兴地说:“行,银喜这名儿不赖,还是你有学问。”自那时起,他不让大喜的儿子金喜夹在春鸽和自己身边睡了。他虽然从没有在言谈举止上表现出嫌弃金喜的意思,但在内心里常常涌现出一丝丝鄙夷和冷漠。尤其是两岁多的金喜,越长越像哥哥大喜,这使他触景生情,如见其人,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一种尴尬、愧怍和羞怒。有时,他甚至会感到大喜就躺在春鸽和自己的中间……但这种情绪只是偶尔才有,并没有妨碍他的生活。
  每天,二喜坐在客厅里用过早饭,嘴里叼着翡翠烟嘴儿,抖擞着绸大褂跨过大院,从后门进入临街朝外开的诊屋。诊屋门上出有三尺的檐下,悬挂着两只鹿角和一只葫芦,门两旁的对联是:“救死扶伤人永健,祛毒灭病岁长春。”小小的诊屋里,坐满了患者。二喜依次为患者看病开方,每当一位患者完事后,便捏着一个药方,去大门东边的药房抓药。药房里有两个人,一老一少。年老的叫宋先生,原先是新镇“宗善堂”药店的账房;年少的叫家根,腿瘸,是本村韩保长的孙子,拿着药方在柜台里跳来跳去抓药。院子里还有一个年轻的精壮汉子,拿一把扫帚猫腰清扫影壁墙下、门洞里、台阶上的落叶和秽物。这人叫大虎,十九岁,去年冬天要饭来到长屯,半夜睡在“岳家楼”大门外的屋檐下,不料后半夜下了雪。药房的宋先生早晨开大门,就见他倒在了雪窝里。二喜得知后,将大虎救活了,于是大虎对二喜感恩戴德,就跪下来求二喜收留他,并口口声声说为他当牛作马。二喜正愁没人看家护院,见他年轻体壮,便留下了他。
  从这栋气派的宅院落成时起,就有人建议二喜在大门口上挂一块“牌号”以便扬名,但二喜始终没有表态。这是因为他的祖宗有“堂号”,那就是父亲的“济世堂”。他在异土别乡营造了一个远比父亲更排场的深宅大院,何尝不想依托祖传的名号振兴家业、光宗耀祖呢?但是他暂时还不敢。他是偷偷带着嫂子离家私奔出来的,时间还不算太长。老家的父亲和哥哥如今怎么样了?他一无所知,因此心有余悸。有时半夜做梦醒来,他吓得不寒而栗。虽然这里距黄塔九十多里,长屯又是偏僻的小村子,但如果打着“济世堂”的名号行医,万一传出去,岂不是自暴身份吗?二喜不敢打父亲的堂号,但又不想另立别的堂号,因此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现在时值仲秋,炎热还没有褪尽,白天燠燥,晚上蒸闷,只有到了后半夜,才显得稍微凉爽一些。
  这天五更,二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置身在一个很阴沉、寒冷的地方,好像是深谷中一处树林里,也像是在一个山洞里,或者是一处高山中狭窄的峡谷里。那儿有一条大路,一直通到前面的亮光处。这条路起初时似乎很宽敞很好走,但走着走着就显得又狭黑又崎岖了,到后来竟消失找不见了。他回过头来,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回头的路,但只看到背后有一堆仿若短树枝的大蛇。这堆大蛇挺着狰狞的头颅,吐着叉形的舌头,冲着他虎视眈眈。他恐惧地转过身来,又看见前面有一只老虎和一只花豹,父亲骑在老虎背上,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哥哥骑在花豹背上,脸上红一道青一道,冲他异口同声地说:“二喜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吓得惨叫一声,于是便惊醒了。醒来以后,他仍悒悒怔怔地心惊肉跳。用手朝身旁摸摸,他抓住了春鸽的肩膀。打个寒噤,他缩回手,才回到了现实里来。
  二喜披衣下床,昏沉沉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吸烟。这时,一阵雄鸡的啼鸣从后院曲里拐弯地传来,木窗棂格上渐渐地呈现出了奶样的乳白。前院,泛起一片有节奏的扫地声,间或有几声咳嗽。二喜独自走下楼梯,穿过过厅来到了院子里。
  “先生早。”正在扫院子的大虎见二喜这么早起床了,赶紧打招呼。
  “早。”二喜怏怏答一句,接着问,“今天初几?”
  “十二,明天立秋,再有三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天空像一盆脏水浑浊不清,稀薄的雾霭在院子里萦绕,宛若一缕缕撕碎的轻绡飘逸着,东方的启明星还没有敛迹,迷迷蒙蒙仿佛一只醉眼。西屋厨房门口,有一条像布面的炊烟倒着朝房顶上卷,一股香味儿咕咕嘟嘟迎面扑过来。二喜在门口朝里看一眼,就见吴婶一个人正挥动铲子手忙脚乱地炒着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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