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断肠草
作者:贾兴安
大喜接过小金龟和药褡裢,满脸淌着血水和泪水,嘴巴剧烈地抽搐着,发出了一阵含混不清、又闷又沙的哑音。他倒在岳先生身上,头颅里“咯嘣”炸响了一下,突然就失去了知觉。
三天之后,大喜醒了过来。大夫早已为他包扎了烫伤,叹口气说:“唉,面相毁了不说,烈烟还熏烂了你的喉头。我留个药方,治好了能落下一副哑嗓子,治不好,恐怕你会变成哑巴。唉,只有听天由命了。”大喜听着大夫的话,脑子突然变得清晰无比。他惊讶地拍了拍脑袋,从前熟背的那些医道,竟然像一片黑压压的蚂蚁在脑海里浮现了。
突然之间,家毁了,爹死了,媳妇失踪了,弟弟杳无音信,自己也被烧得焦头烂额,面毁喉坏,这突兀而来的厄运,一下子将大喜打蒙了。现在,他只剩下一只小金龟和一个破褡裢(几天后,他发现里面装着一本羊皮订成的小本子),还有一件夹袄和夹袄兜里放着的那条春鸽走之前留给他擦汗的绣花手绢。他伤心欲绝,欲哭无泪。
看看大夫留下的治嗓子药方,他随手丢到地上,让人找来笔墨纸砚,稍一思忖,便刷刷写出一个方子,并请人帮忙去骑河镇抓药。
埋葬了父亲,在二舅家养好伤,大喜木着丑陋的大疤瘌脸,开始发疯似的寻找妻子春鸽和弟弟二喜。因为,春鸽怀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说是去走亲戚,可一直没有音讯,还有二喜,出诊后再也没回来。难道他们都惨遭不测了吗?为什么会双双失踪呢?经过近一年含辛茹苦的跋涉,大喜跑遍了东南方向的十多个县几百个村寨,人已变得形销骨立。在张堤二舅家过完冬天,到翌年开春以后,他准备按原先的打算朝西边的山区进发。但二舅执意不放他走,喋喋不休地唠叨说:“西山的土匪多如牛毛,全是山旮旯,别说找个人,即便是找个村,也像瞎子纫针那样对不准窟窿眼儿。都两年多了,要是春鸽和二喜还活着,早该回来了,恐怕他们是凶多吉少。大喜,听天由命吧!死了这份心吧!你看你这一年多成什么样子了,瘦得光剩一副骨头架子了,再往西山走,非把命搭上不可!”为了阻止他出门,二舅夜里给他的门上挂了锁,白天让妗子在家看着他。大喜无计可施,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这一年多来,他走路走野了,跑腿跑疯了,脚拢不住了,心收不回来了。二舅说的话也许都是对的,在外人眼里,他这样精神头儿十足地颠沛着满世界寻找两个人,显然是徒劳的。但大喜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寻找春鸽和二喜是当丈夫和哥哥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必须寻找,寻找是他情感的宣泄,也是他活着的憧憬。
大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像被抽去了筋,仿佛死了一般。他掏出从前在途中遇到的一位卖鸡老人为他推写的“命书”,展开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像是要从中破译深藏着的谶语:“……观日枝临墓。妻难同偕。或硬配相抵。或常客异乡。七杀不见。子存浴难。做事寻物宜东宜西。中央亦可。切忌往南。南方为火。尤忌北行。北方为水。西方为金。可助其势。大运呈转。譬如再生……”大喜看着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想:妻常客异乡,也就是说她没有死;子存浴难,自己可能已经有了儿子了,但现在又遇到了危难;东方找过了,一无所获;不宜往南,但去了南方,也没遇到什么;尤忌北行,难道北方会有大难吗?西方为金,宜去西方,到那里能助自己成功,会时来运转如同再生;西边是深山老林,土匪出没,难道春鸽会在那里吗?即便她不在那里,如果能找到土匪孬孩儿,报了家毁父亡的大仇,岂不是也能了却一桩恩怨吗?
想到这里,大喜从袖筒里掏出父亲的遗物小金龟,放在“命书”上,默默道:“小金龟,小金龟,你觉得我该怎么办?要是你觉得我该朝哪个方向走,你就转几圈儿把头冲哪个方向吧。”小金龟趴在纸上,伸缩着小脑袋,闪着贼亮贼亮的小眼睛,蠕动着四只绿莹莹的小爪,在纸上嘁嘁喳喳踅着圈儿爬了一阵,最后将头冲着西方,稳稳地卧在纸上不动弹了。大喜惊奇地望着小金龟,浑身一阵战栗,立马精神起来。
他悄悄拾掇一番,将羊皮“秘方”、小金龟、命书、春鸽留下的花手绢、笔墨纸砚、二十多贴膏药、劁猪刀等随身之物装入药褡裢,又写了一封信给二舅留下。半夜时分,他偷偷端掉一扇门,钻出来就逃出了二舅家。大喜这次出走,再也不打算回来了。
莽莽苍苍的太行山地处星台县西部,雄踞在河北、河南和山西之间,峰峦叠嶂的山岭横亘南北,蜿蜒连绵不绝。位于星台县这段的山脉西隔太行山中脊分水岭,从南到北依次与山西的辽县(今左权县)、和顺、昔阳三县交界,这里莽巅峥嵘,奇峰巍峨。星台山区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因此,这里人烟稀少,闭塞赤贫,易于土匪老抬、强盗歹人落草藏匿。
近半年来,大喜在山沟里钻来绕去,从南至北挨着村寨和山沟摸索。他脚上的鞋早烂了,身上的衣裳千疮百孔。他赤着脚,手里攥着小金龟,挎个破烂油腻的药褡裢,在山村里瞎转悠,逢人就打问春鸽和二喜。要是听说哪里有土匪,他就往哪里去,并打听知道不知道一个叫孬孩儿的杆子头。他的膏药卖完了,既没什么人家找他劁猪,也很少有人叫他看病,他只好沿路乞讨过活。走到哪里天黑了,就往山窝里一躺便睡。他的疤瘌头像一团乱草窝,稀稀落落的黄头发如同蘸了油的毛刷子,肩膀被日头晒得蜕了一层皮,脸就更别提了,花里胡哨的斑痕上结存着厚厚的泥垢,像一块烤熟的破烂红薯皮。熬过夏天进入初秋,贫困潦倒的他不幸又患了痢疾,一天屙七八次黄脓屎。他实在支撑不住了,在一个小山村借水喝时,就打听附近是否有集镇,他想把自己卖完最后几贴膏药时留下来的钱,到药店里买些治痢疾的药吃下。村人告诉他,往西走三里过了放甲铺村,再往西走三里,就是这一带最大的集镇将军墓了。
这天临近中午,大喜拄着一根树棍,歪歪斜斜像踩着一片棉花套似的沿着山路朝西踽踽而行。走到放甲铺村头,拐个弯儿,就看见山脚下的将军墓镇了。
大喜突然觉得肚子里一阵疼痛,屁股后下坠得厉害。他四处打望一下,见山垭口路西有一片小松树林,就捂着肚子踉踉跄跄钻了进去。今天,他的痢疾更严重了,走了不到六里地,已经屙了三次了。
大喜解开腰带刚蹲下,就听见前面的松林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有个人影晃动着猫腰冲他看看,便转过头褪下裤子蹲了下去。大喜冲他看看,见这人也在拉屎,并且一边吭吭哧哧屙一边打着火镰吸烟。呆了一会儿,这人站起来,系上裤子,拨开松林便走了。大喜蹲了半天,屙下几点脓水,仍觉得没拉干净。他痛苦不堪,忍着肚痛怔了片刻,拿土坷垃擦擦屁股,系上裤子,只觉得腰酸腿麻,头晕眼花。从昨天傍晚起,他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俗话说“好汉扛不住三泡屎”,更别说他饿着肚子长时间四处流浪漂泊,一连几天闹痢疾了。大喜喘几口大气,浑身大汗淋漓。他强打起精神,扭着软绵绵的双腿,像拧麻花似的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被一根树枝绊了一跤,便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他呻吟一声,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摸摸自己的额头,感到像火一般热烫。稍顷,他抬起头来,忽然看见前边的土棱上有一个白亮白亮的东西。他咬着牙从树林间爬过去,拾起来一看,见是一杆锃光闪亮的黄色小烟袋。这小烟袋沉甸甸的,烟袋锅、烟袋杆、烟袋嘴上都镂刻了花纹,全是金黄色的。大喜大惊,知道这是个纯金的烟袋,一定是刚才那个进来拉屎的人丢下的。
大喜坐起来,心想,如果是一般普通的烟袋,这人可能不会回来找了,而丢失了这么一个价值连城的金烟袋,主人一定很着急,会很快来寻找的。于是,他坐在小松林里,等待着那人前来寻找,同时,他正在发着高烧,也实在走不动了,想借机在这里歇歇脚凉快凉快。
不大一会儿,果然有三匹马停在了松林外的路边。他们叽叽喳喳说了一阵话后,有两个汉子钻进来,弯着腰在地上找来找去,并且看着大喜厉声问:“你拾到一个烟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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