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断肠草
作者:贾兴安
大喜听着,不禁陷入沉思。
夜已经很深了,隔壁的牲口棚里安静了下来。老六鼾声大作,门外秋风阵阵,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孩子啼哭声,那是银喜的闹夜声。大喜精神亢奋,睡意全无。老六背诵的那段文章,像一股清风吹拂着他的心田,使他胸中很久以来盘桓着的迷惘和困顿荡然消匿。是啊!天清地旷,浩乎茫茫,皆我友也,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心远处,便有月到风来,不必沉湎苦海人世;人生若浮烟,世事如春梦,何必拘于功名富贵妻室儿女。自然之趣,人世之乐,并非只限于父母天伦,儿女情长,何必斤斤计较。是你的,别人夺不去,不是你的,你也休想得到。父亲岳先生临终前说的话又回响在他耳边……
想到这里,大喜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长气。他从地铺上坐起来,抓抓盖在被子上的新棉袄新棉裤,伸手提拎一下地上的新棉鞋,一股暖流顿时涌上了心头。这些都是春鸽出了月子后,一针一线亲手为他连夜赶做的,为的是让他过冬前穿上。为此二喜很不乐意,嘴上说不出,就踢椅子摔东西,但春鸽却装糊涂我行我素。前几天,她又差老六从新镇集上给他捎了一顶烟色的羊皮帽子。大喜眼里涩涩的,攥着春鸽离开故乡前给他擦汗用的绣花手绢,抱在嘴前轻轻舔着,恍若感触到了春鸽那温馨诱人的气息。这条手绢,他自离开黄塔后,三年多来一直藏在身上,没人就偷偷掏出来看,夜晚让它伴自己入眠。现在,手绢已经很脏了,但大喜舍不得洗,他怕洗去春鸽留在上面的气味儿。
大喜的眼眶里悄悄溢出了两行热泪,用手搓搓自己粗糙的疤瘌脸,终于下定了决心:明天一定要离开这里,他不能再在这里每日面对着自己的儿子、妻子、亲弟弟不敢相认,而像仆人那样装聋装傻独自受煎熬了。春鸽和二喜怄气,有许多原因,别人还没有看出来,但他十分清楚。从前南峪接回春鸽没几天,二喜便回了一趟黄塔老家,转回来后告诉了春鸽家中房毁父亡哥哥失踪的大致情况。此后两人似乎在争执从前的往事,可又不敢声张。大喜心里明白,他们好像是在争执和追究罪过该归咎于谁。另外,似乎还有别的原因:诸如春鸽是否失贞?老丘为何救她?小金喜怎么对老丘这么好?春鸽为何对老丘关心得出格?……大喜每天感触着他们之间的芥蒂,明知事情均源于他们自身,可他却没有说话的资格,因此心中常常苦不堪言。他积怨填胸、度日如年,已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恰巧老六背诵的这段话使他茅塞顿开,并想起了父亲的临终遗言。他想:是的,要忍!要容!退一步海阔天空!春鸽已是二喜的妻子了,让他们平平安安地过吧。孬孩儿已被灭了,二喜对自己的儿子金喜也不错,自己可以放心了,还呆在这里碍手碍脚干什么呢?说不定什么时候暴露了身份,岂不是又要酿成一场不堪收拾的大祸?
第二天上午,大喜在药房呆了一会儿,出后门看了看,听见银喜在楼上哭,就问吴婶怎么回事。吴婶说太太身子不适,一直没有下楼。大喜皱皱眉,走到诊屋,见二喜身边围了许多患者,就又返回了药房。他要走,但找不到机会对春鸽说。他想对二喜说,但又不情愿,而且他还想再看春鸽一眼。人的决心再大,真要到了去做的时候,仍是非常非常困难。药房里,小金喜跑来了,瞪着黑亮的小眼睛,手里提一根红头绳挽成的套,叫着“大爷”,要大喜跟他玩“抻脚”。大喜将他抱起来放到椅子上,顺势偷偷在他的脸蛋上使劲亲了一口。小金喜感觉到了痒痒,露出两个小门牙嘻嘻地笑。
大喜接过红头绳,伸开手掌绕了两圈儿,用指头勾出个图案,让小金喜翻。
小金喜抓着小手,翻了一下,大喜松开手将头绳交给金喜,于是绳索便在金喜的小手里变成了另一个图案。
“金喜,这是什么?”大喜问。
“这是个剪子。”
“怎么着?”
“铰衣裳,俺娘有。”
大喜心里一沉,耷拉下了眼皮。
这时,药房的宋先生勾过头,从眼镜片后面翻着眼珠儿看看金喜,说:“老丘,你看这孩儿长得像谁?”
大喜没吭声,仔细看看金喜,见他虎头虎脑,胖脸蛋黑里透红,嘴唇很厚,眼睛不大但乌溜溜亮晶晶,两道粗眉毛又黑又浓,看着很皮实很可爱。
“金喜长得既不像先生又不像太太,真是怪了。”
“是吗?”大喜应着,心里喜滋滋的,暗想,金喜像我呢,他是我的儿。
因为金喜太可爱了,大喜实在舍不得,就突然放弃了离开的计划,决定过一段时间再说。
哪知道,二喜流露出对他的厌烦越来越强烈,而且常常对春鸽和金喜大声武气地发无名火。大喜是个明白人,他不顾春鸽的挽留,坚持搬出了岳家楼。二喜还算记得他的恩义,把东院墙外空着的小东屋让给了他住。大喜每天行走四方,靠卖膏药为生。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霍乱”是突然流行起来的。当时人们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怪病,患病者上吐下泄,高烧抽搐,严重者几天内便死了。周围村子里的人们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拥到长屯“岳家楼”诊室前,心急如焚地请求二喜诊治。二喜看过几个患者,便知道这是“霍乱”暴发了。在他童年的印象里,依稀记得父亲曾医治过这种病,但那时他才三岁,记忆不深,更不知道父亲当时用的什么药。于是,他琢磨了一个方子,想按一个药方统一下药,以便尽快扑灭这场瘟疫。但后来考虑到患者有轻有重,情况千变万化,给诸多人均用一服药怕有闪失;况且不诊病只抓药又少收了许多挂号费和处方费,这样会白白损失掉一大笔收入。试想,如果不流行这场“霍乱”,“岳家楼”能招徕这么多病人吗?这是天赐的赚钱机会,白白放弃岂不是十足的傻瓜吗?为此,二喜稳稳坐在诊室里,连饭也顾不得吃,通宵达旦地一个一个问诊,一张一张开方,一宗一宗抓药,一份一份收钱。尽管这样,排在长屯街里长龙似的看病队伍,仍像老太太纺花那样,刚缠到锭穗上又抻出了新线,消消长长,总有那么一排长队在街面上延绵不绝。
这天,大喜像往常一样去外乡卖膏药,天大黑了才返回村子。一到村头,他就看见了这一溜车担驴马混杂的长队。大喜只卖膏药不行医,本来不想过问这件事。但当他掌起灯刚想做饭吃时,突然听见门外的街面上哭声大作。大喜大惊,跑出门一看,得知几个患者已经死了,其惨景令人不忍目睹。大喜叫苦不迭,绕到“岳家楼”诊室前,见二喜坐在里面,桌上放着一盏油灯,正慢条斯理地问诊开方。大喜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他搓着手钻进小东屋,躺在床上闭起眼睛,父亲生前为霍乱患者熬制药汤和分发的“雷击散”配方,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召唤,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研墨摊纸,草写了一沓熬制药汤的方子,然后摸黑到街面上候诊的人群里散发,并说可以传人。人们半信半疑,纷纷到“岳家楼”药房去抓药。这几味药很快便脱销了,有没拿上药的患者,就连夜到外村或集上药店去买。人群渐渐散去一些。
翌日五更,大喜背着药褡裢去新镇集购齐了所有药料。上午他就赶了回来,在几个村人的帮助下,在街边支起铁锅熬药汤。像父亲当年那样,他免费让患者饮用药汤,同时还配制出“雷击散”粉剂,让大家带回家外用内服。
大喜舍汤放药分文不取,使二喜陷入极端尴尬和难堪的境地。再也没有患者找二喜治病了。四面八方来的人黑压压围在“岳家楼”东院墙外的街面上,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大喜,赞不绝口地喝他分发的药汤,感激涕零地领取他施舍的“雷击散”粉剂。一传十,十传百,几天来,长屯村像是过庙会,大家云集到村北的街面上,嘈嘈杂杂,喧喧闹闹。一时间,大喜的小东屋前红红火火,热闹非凡。
“丘疤瘌”一夜之间在四方乡野出了名,使二喜比挨了一顿毒打还要愤怒、痛苦。他的诊室,已经好几天没人光顾了。人们成群结队从他门前过,有的还在他家大门楼里坐着,但就是不找他看病。二喜脸色煞白,嘱大虎关上诊室,谎称自己身体不适来掩饰窘迫。他原先有些担心的事情,没料竟会这么快就发生了。丘山这个疤瘌脸住着岳家的房,用着岳家的物,却吃里爬外抢岳家的食,他这不是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拉尿吗?真是养虎为患,祸害无穷。当初,让他走了,不就没这种事了吗?这都怨春鸽,更怨自己,当初明明觉出这家伙并非等闲之辈,可还是心软而铸成了今日的大错。现在他治病救人,百姓拥戴,自己往后怎么在长屯混下去了。难道就这样忍下去吗?难道就这样看着他在长屯风光吗?如今尽管仍有人跟他打招呼,笑着叫他岳先生,但笑容里似乎透露着一种鄙夷和讥笑。他心惊肉跳,又气又急,坐卧不安,本来是想装装病,但现在却真的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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