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断肠草
作者:贾兴安
“翠花呢?”没见到使女翠花,二喜有些奇怪。
“听她昨天说,今天是她爹三周年忌日,好像回老家上坟了。”大虎边拿着簸箕撮树叶,边回答二喜的问话。
二喜没有吭声,默默叹了口气,转身上了堂楼。
卧室里,春鸽正在给小金喜穿衣裳。她见二喜从外面回来,看他一眼道:“今儿个怎么起这么早?”
“五更就醒了,睡不着。”二喜坐在床沿上,捅捅金喜的脸蛋,对春鸽说,“我想回趟老家。”
“咦?”春鸽一惊,看着他说,“你找死啊!”
“我偷偷回去,夜里在外面看看家,然后就回来。咱出来快三年了,不知爹和大喜怎么样了。这阵子,我老梦到他们……”
春鸽沉吟了片刻,垂着眼皮道:“我跟你一块儿去,你想你爹你哥,我也想俺爹娘和弟弟。”
“你有身孕,还有金喜,八九十里地,来去不方便,况且家里也要人管。我去去最多两天就回来。”
“你什么时候走?”
二喜说:“过了八月十五吧。”
八月十五这天,三里外的邻村李源屯举行庙会。按照惯例,前一天晚上村里要在南头的沙屹塔上搭台唱大戏。下午,二喜在诊室看病时,听人们嚷嚷,说今年李源屯请来了星台县城的大平调戏班,由近五年都不曾露面的“二红脸”奎妞扮演《下高平》中的赵匡胤。他们撺掇二喜早点儿关门,去占个好位置,千万别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二喜在老家黄塔时,听父亲和村人说起过“二红脸”奎妞。但他并不怎么热衷看戏,只是叫吴婶早点儿做饭,让家佣们去李源屯看戏,他和春鸽领着金喜留下来看家。春鸽怀着身孕,也不愿意去挤着凑热闹。
吃晚饭的时候,李源屯王保长来了,说是专程请二喜和春鸽去村里看戏,已在戏台前给他们摆上椅子占好了位置。半个月前,王保长的老婆得了月间病,二喜三服中药给她治好了,为此王保长很高兴,今天特地找了机会致谢。
二喜见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了。
他吩咐车夫老六套车,安排大虎看家,叫其余的人陪春鸽去李源屯看戏。使女翠花去屋里给春鸽和金喜拿了两件夹衣裳,吴婶抱住金喜,二喜挽住春鸽,便簇拥着出了家门。
李源屯村南的沙屹塔下,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方圆十里八乡赶来看戏的男女老少聚集在一起,像一群蚂蚁似的黑压压一片。浓烈的旱烟气搅和着汗酸味儿,在戏台下形成一个庞大的气团,令人窒息。戏台两边的台柱子上,挂着两个盛满清油的大碗,碗沿上搭着的一条粗捻上冒着滚滚油烟,炽热的灯光把台子照得忽明忽暗,使圆月显得黯然失色。由于王保长提前派人在戏台前先占了“号”,二喜和春鸽他们顺利落座了。
天完全黑下来后,戏就铿锵铿锵开场了。“二红脸”奎妞果然气度不凡。他行腔高亢浑厚,吐字清晰明快,急缓有序,甩腔似行云流水,声声贯耳,身段洒脱优美。每当他唱上一句大起板,或者唱上一句二板,并夹带着喊嗓,犹如金钟银铃在夜空里悠扬回荡,台下便不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正当人们在戏里陶醉的时候,突然,台下“砰砰”传出两声枪响。接着,戏台两旁的大碗油灯“刷”地熄灭了。
“土匪老抬来啦!”有人喊叫一声,台上台下顿时大乱。人群叫喊着,像被捅了窝的马蜂往四周奔突逃窜。
拥挤的人群将二喜和春鸽冲散了。二喜在佣人们的簇拥下,退到远处的场外时,一点人数,唯独不见了春鸽和金喜。二喜心里一紧,忙问翠花道:“你抱着金喜,不是跟春鸽在一起吗?”
翠花带着哭腔说:“枪响时,我还拽着太太的手,后来人一挤,就把我们冲开了。金喜哇哇哭,太太便从我怀里抽走了孩子。天又黑,我后来就摸不见她了。”
大家无奈,又等了一会儿,春鸽仍没有来。
二喜只好率众人退到从李源屯通往长屯的路口,直等到人都走净了,还是不见春鸽的踪影。二喜大惊,又派老六到看戏的地方去找。他去后很快就回来了,说:“戏台下,在月亮地里除能恍恍惚惚看到一片破鞋和一堆烂板凳,一个人也没有,太太找不见咱,八成是自己回家了吧。”
众人赶紧往家赶。可是回到家里,仍不见春鸽和金喜。问起大虎,他却惊奇地说:“太太根本就没回来过,出什么事了?”
二喜这下急坏了,发疯似的哇哇乱叫:“这是怎么回事?都站着瞧我干什么?快给我去找啊!找不见春鸽,我……我剥了你们的皮……”
皎洁的月光下,他的身影投射到地面上,看上去像一尊颓丧的巨兽。
第七章天涯寻亲
大喜进入冀南平原西侧的太行山腹地,已经将近半年了。
两年前,土匪洗劫了大喜家,熊熊大火烧光了岳家祖传的“济世堂”。岳先生死了,大喜的头脸被烧得皮无完肤,嗓子也被烫烟熏哑。妻子春鸽和弟弟二喜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当时,大火熊熊烧起来的时候,岳先生醒了。他不是被火光惊醒的,是小金龟从罐子里爬出来咬他的手指头,他感觉到了疼才睁开眼。这时屋顶上轰轰作响,客厅里火光一片,有烟一股股正朝里间屋弥漫。如果这时他冲出堂屋,本可以平安无事,但他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像若无其事一般寻找两样东西——祖上传下来的药褡裢和那本羊皮订的“万应膏”秘方。
平时,岳先生一直把药褡裢挂在客厅八仙桌后面的墙上,所以很快就找到了;而那个羊皮订成的秘方小本子,却一时想不起来放在哪里了。其实这小本子就装在药褡裢里,他忘记了,所以就舍近求远地在冒烟起火的屋子里四处寻找。这时,房顶上的大火已燃着了室内的家具。他被烟熏火燎得喘不过气,想去开门,但门被烧得变了形,已经打不开了。于是,他就昏倒在了门口。
这几天大喜又急又愁又累,家里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生性懦弱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收拾。上半夜他一直瞪着眼睛出神,到下半夜迷糊过去以后,又睡得很死。当东屋窗口的大火将蚊帐燃着掉下来缠住了他的头,他才“哇哇”叫着跳了起来。此时他的头发被烧焦了,着火的蚊帐在他脸上烧烤。他凄号着,双手揪拽着火苗,脸上的肉皮嗞啦嗞啦掉了一片。他狂叫着抓起手边的夹袄,满脸血水地冲出东屋,只见堂屋烈焰腾空,烧崩的瓦片纷纷散落。他吼一声“救火啦”,便扑进堂屋想去救父亲。但他飞起一脚不但没踹开门,反而被反弹了一个趔趄。热烘烘的气浪将他烤得全身如同锥扎,他哇哇啦啦跑到冒烟的厨房,将夹袄按进水缸打湿,往身上一穿,抓起墙边一根粗木棍,鼓足力气朝堂屋的门上撞去。这时,在偏北风的作用下,整个四合院火焰四起,像拉足风箱的炉灶口,轰轰隆隆喧哗成了一片火海。
大喜破门冲进烟火交织的堂屋,凄厉地高喊了一声:“爹……”一股烫烟带着热火,便钻进了他的喉咙。他感到喉头一阵麻辣辣的剧痛,舌头颤了颤,再喊时,已经没了声音。火光中,大喜见父亲在门口躺着,一根垂落的檩条正在他身边燃烧。他俯身抱起奄奄一息的父亲,冲出了摇摇欲坠的堂屋。
这时,村人们闻风朝土冈前跑来,但面对这场气势磅礴的大火,任何人都束手无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大宅院在黎明以后渐渐化作了一片废墟。
岳先生是被大喜和众人抬到土冈下街路的池塘边上以后才死去的。临死之前,岳先生双眼发亮,精神矍铄。他紧紧抓住大喜的手,铿锵有力地一字一句道:“家和万事兴,家乱万事空啊!喜儿,这都怨你爹啊。往后要记住爹的话:若要义,哥做弟;若要好,大做小。终身让路,不枉百步;终生让畔,不失一段。见人不是处,只要一个‘容’字;自己难过时,只消一个‘忍’字……”岳先生顿了顿,张开嘴巴像是还有许多话要说,但说不出来了。他张开攥紧的拳头,将手心里那只小金龟颤抖着托到大喜面前,又指指身上挂着的已被烧得破了几个洞的药褡裢,嚅动着嘴巴断断续续吐出了几个字:“把……把二喜给……给我……找……找回来……”说毕,他歪歪头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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