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断肠草

作者:贾兴安




  稍顷,二喜问:“你是哪村的?要嫁给谁?”
  春鸽想了想,却反问他道:“那你先告诉我你是哪村的?”
  “黄塔!”二喜冷冷道。
  “黄塔?”春鸽惊叫道,抬起头来,仔细看看二喜,“岳先生和大喜……”
  “那是俺爹和俺哥。”
  “哎呀!”春鸽哈哈笑了,前俯后仰道,“真是芝麻掉进针眼儿里了!”
  “怎么回事儿?”二喜觉得蹊跷,皱着双眉问,“你笑什么?我的医术比他们都高,方圆十多里的人,没人不知道我,可你怎么只知道俺哥大喜?”
  春鸽仍在呱呱大笑,并推推他的腿说:“我很快就是你嫂了,咱一家人躲在这儿避雨,还忸怩得不行,真可笑。你是叫二喜吧?我去过你家两次,都没见着你,可我早知道你,你跟你哥真像两个娘生的,一点儿都不像。”
  二喜闻声,头颅像膨胀似的大了起来。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哥哥大喜笨头笨脑的形象。大喜的婚事他知道,已经订下了,六月十六典礼,嫂子是赵村集赵怀印的大闺女,名叫春鸽。当时,他因一直忙着出诊,没见过这个未来的嫂子。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未来的嫂子春鸽,会是眼前这个美若天仙般的大姑娘。
  “你怎么还不高兴?”春鸽此刻大方多了。
  “我有什么高兴的,又不是……”二喜长嘘一口气,欲言又止。
  雨已经停了,积水在路边和打麦场上哗哗流淌。
  二喜从麦秸窝里钻出来,拿起斗笠,挎着药褡裢,脸像天上的云彩一样厚重。
  春鸽看着二喜高大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也钻出了麦秸窝。她拾起泥地上的竹篮,踏着积水走到二喜身边,想了想问:“二喜,你今年多大了?”
  “属猪!”二喜怏怏不快应一声,使劲甩了甩长头发。
  “噢!”春鸽若有所思地呻吟一声,“咱俩原来同岁!”
  二喜扭着脑袋,眯起眼睛茫然地看看春鸽,发现她不但长得艳丽无比,而且身段更是妙不可言。她既丰满又不失窈窕,隆起的胸脯,鼓胀的丰臀,流畅的肩臂和绾着裤管露出的白生生像藕似的小腿肚,和谐地组合在一起,仿佛一尊珍贵又精美的玉器那样玲珑剔透,高雅素洁。想起她即将嫁给哥哥大喜那个大憨瓜,二喜默默在心头叫苦不迭,那不正是人们常说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么?
  “你……”二喜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他本能地想提醒她,这桩婚姻对于她来说很不公平,为什么要葬送自己的好日子呢?然而,他不能开口,大喜毕竟是他的亲哥哥呀……
  “你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春鸽挎起竹篮,神色凄然地说,“我心里明镜似的,你比你哥强多了!”
  这时,春鸽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初与大喜相亲时的情景——
  春鸽到“济世堂”来之前,父亲赵怀印都给她交代过了。这大半年来,被岳先生治好腿病的父亲,总是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岳家在这一带的好名声。因此,当她得知父亲让她嫁给大喜以后,脸上虽羞得泛起了红晕,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她不是因岳家有恩于父亲而去替赵家还情,而是觉得到这么好的人家里做媳妇,一生一世都不会受半点儿委屈。她一遍遍地幻想和猜测着看见大喜的情景,想象他一定是个才貌双全、情深意长的好儿郎。可是,当她真的见到了大喜,不由感到有些失望。
  大喜厚嘴黑脸,粗手大脚,木讷愣怔,满面的痤疮疙瘩紫里透红,像是个大麻子。如果单看相貌,这也没什么,可大喜太蔫乎了,他栽着脑袋,干巴巴地坐在那里,搓捏着手指头一言不发,这让春鸽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两人枯坐了不知多长时间,大喜仍不抬头,也不说话,头上的大汗像小溪般淙淙往下淌。
  春鸽终于忍不住了,把扇子递到他面前,先开口道:“你怎么这么热?”
  大喜不抬头,接过扇子摇了摇,用手刮刮汗水,仍然不说话。
  春鸽气得站了起来,大声说:“你是不是哑巴?”
  大喜一惊,歪着头结结巴巴道:“不……不……,我……不……不是哑巴!”
  “那你怎么不说话?”
  “我……”
  春鸽说:“你是不是不愿意俺?”
  “不是,我是怕你不愿意俺。”大喜终于说了一句囫囵话,但仍然没有抬起头来。
  回家以后,春鸽心灰意懒,怨气填胸,但父亲赵怀印却已经和岳先生将她和大喜的婚事定了下来。
  赵怀印将大喜赠送春鸽的戒指往她手里一塞,劝慰道:“不是大喜生过病丢了医道,哪轮得上咱嫁人家的福分?你算什么人?还嫌人家憨,人家是大户人家,又老实又厚道,咱一个穷人家的女子,只有配这样的人家,才能安安生生过好日子。”
  碍于父亲的面子,春鸽没再说什么,但却一再申明她不会立即嫁到岳家。
  岳先生对春鸽却十分中意。几天之后,他领着大喜,从村里借了一辆马车,给赵家送去了彩礼,并议定在六月二十二日这天举行结婚典礼。但几天后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春鸽自己主动提出将婚期提前到六月十六日。
  此事的经过是这样的——
  五月中旬,地里的小麦熟了。这天上午,赵怀印领着老伴、春鸽还有15岁的儿子春生,到西坡自家的二亩地里割麦子。刚到地头上,赵怀印就看见麦地被人盘腾得倒伏了一大片。他走进去一看,见里面躺了一个人。赵怀印吓了一跳,拽住他翻翻身,见这人浑身是血,身子还蠕动了一下。突然,这人断断续续地呻吟起来:“救救我,救救我,我渴……渴……”赵怀印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便动了恻隐之心,将他救回了家。春鸽留下来照料这人。他伤得不很重,左肩上被刺了一刀,血已经凝固了。他喝了几口水,立马就精神了,坐起来自己撕下一块衣襟,包住了伤口。见春鸽跑前忙后,还给他做饭,他就跪下给春鸽磕头,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春鸽做好饭,见他自己不能端碗吃,就坐在他身边喂给他吃。那人吃罢饭,捂着脸哇哇哭开了,说今生今世忘不了春鸽,并说自己是西边山里人,姓牛,小名孬孩儿。春鸽问他被什么人打伤了,他却不说,站在门口朝街里看看,说:“我记住这个地方了,事后孬孩儿一定厚报大恩。”说完,他就要朝门外走。春鸽拉住他,说:“你的衣裳都是血,换上俺爹的布衫吧。”孬孩儿看看她,眼里噙着泪花,换下血衣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件事本来就算完了。但过了几天,这个叫孬孩儿的汉子竟然又来了,并领着四五个人,提了半麻袋铜钱。他一进门,就给春鸽和赵怀印下跪,还将半麻袋铜钱放到桌子上。春鸽和赵怀印大惊,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这时,孬孩儿跪倒在赵怀印脚下,将头在地面上磕得咚咚响,说:“大叔,我要娶春鸽,求求您老人家,让春鸽嫁给我吧,我会像侍候亲娘一样侍候她!”赵怀印闻声大怒,勃然变色道:“你这歹人,我救了你,你却起了坏心,我真是瞎了狗眼!刚才算你放屁,我只当没听见,拿上你的臭钱,快滚,要不然,我找人把你打出去!”说着,提起那半麻袋铜钱,扔到了门口。跟着孬孩儿来的那几个汉子,见状围上来,看着孬孩儿说:“大哥,这老家伙不识抬举,你说怎么办?不行把这闺女抢走算了!”孬孩儿沉着脸站起来,冲那几个汉子骂道:“都给我滚开,站远点儿!”说着,他把那半麻袋铜钱捡回来,冲赵怀印作揖道:“好大叔,算我刚才放屁,求你老人家把这点儿钱收下,我立马走人,要不,你除非打死我把我抬出去。”赵怀印见这个孬孩儿挺难缠,心里先怵了,就将铜钱收下,说道:“这行了吧,我救了你,你给了我钱,咱们两清了,你快走吧。”孬孩儿二话不说,抬脚领着一帮人走了。
  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又领着那帮人来了,敲开门后,他又“扑通”一声给赵怀印跪下,说:“大叔,孬孩儿今儿个来,只想问你一句话。”赵怀印大惊,忍着怒火道:“问我什么话?”孬孩儿说:“我怎样做,你才答应把春鸽嫁给我?”赵怀印吓得“咣当”一声将门关住,在里面骂道:“畜生,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翌日清早,春鸽打开门,见孬孩儿蹲在门口抱着肩膀抽烟,吓得尖叫了一声,连忙叫来了赵怀印。赵怀印拉开门出去,看见孬孩儿圪蹴在门旁,地下磕了一堆烟灰;他领来的几个汉子,全滚在街边的墙根下睡觉。赵怀印恐惧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知该怎么对付这个死皮赖脸、软磨硬泡的汉子。他想,这家伙如果要来硬的,恐怕早就把春鸽抢走了,看来他还是个有良心的人,一时半会儿不至于下毒手。冷静下来,他心平气和地对孬孩儿说:“好汉,我姓赵的求求你了,我叫你声爷,你别再找事儿好不好,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孬孩儿说:“叔,你和春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知道现在这么做很对不起你,可我管不住自己!春鸽太好了,回去后我吃不下,睡不香,满脑袋里全是她!大叔,我今生今世一定要娶了她,你说要我怎样去做,你才能答应我?”孬孩儿一边说着,一边像孩子似的哭了,揉着通红的眼睛哽咽道:“大叔,你要不答应,我每天夜里都来!你要一年不答应,我一年都来求你。叔,可怜可怜孬孩儿吧!”赵怀印看着孬孩儿泪水涟涟的样子,一时语塞了。他叫苦连天地想了想,突然说:“你要想娶春鸽,除非给我送来一麻袋银元!”当时,他说的是一句气话,意思是想为难孬孩儿,让他死了这条心。不料孬孩儿闻声大喜,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似的对赵怀印道:“谢谢大叔!谢谢大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孬孩儿的心就放到肚里了。可你得把春鸽给我留下,等我带着银元来接她。”说完站起来挥挥手,领着街里站着的几个汉子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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