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断肠草

作者:贾兴安




  “你……你这是什么……什么意思?哪儿跟哪儿都……都不挨边儿,怎么说起魏文帝曹……曹丕加害弟弟曹植的事来……来了……”二喜瞪着通红的眼睛窥视着刘海。
  “是啊,何必相煎太急!”刘海被诗句勾起诸多联想,眯着双眼,一路感慨下去,“骨肉构难,同室操戈,天必两弃,从无独全。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妻妾如衣服,衣服破,犹可缝,手足断,怎能续?古时候沛国赵孝有个弟弟叫礼,被饿贼掠走,准备宰吃,孝就把自己绑起来对贼说:‘他太瘦,没有肉,我肥胖,就让我替他挨宰吧!’并再三请求饿贼吃了他,饿贼大惊,被孝的大义所感动,便放了礼。诸如孤竹让国,孔融让梨,无论让大还是让小,都归于情义二字啊……”
  “哎哟!”突然,二喜跳起来惊叫了一声,“什么东西?”
  “怎么回事?”刘海也被吓得停住了话头。
  “那是什么东西?”二喜抠着椅子的靠背,指着酒桌上一个发光的黄点儿,“还爬着咧!”
  刘海埋下头看看,见是一只金色小乌龟正伸着四只小爪蠕动。这不是小金龟吗,怎么爬到这儿来了!于是大惊失色道:“是小金龟!”
  二喜恐惧地凑近看了一眼,脸色由紫红变成了苍白。一点儿没错,正是父亲的那只小金龟。它通体金黄,龟甲,龟头、脚爪上有清晰的青色纹线,从前父亲常在手里搓捏着它。
  “这是俺爹的,怎么跑到这里了?”二喜打了个寒噤,脑袋急遽地膨胀起来。他踉踉跄跄倒退到门后,抄起一把扫帚,疯狂地朝酒桌上打去。“哗啦”一声响,酒桌上碗片盘碟炸飞,一片狼藉。
  “二少爷,你这是干什么?”
  “快!快给我打死它!打死它!”二喜惊恐地狂叫着。
  小金龟通体散发着耀眼的金光,像太阳下面折射的圆镜,上下跳动着,闪闪烁烁在客厅里踅来踅去。
  二喜“哇哇”叫着,像一头咆哮的雄狮,奔突着挥动扫帚抽打。刘海看着光芒四射的小金龟,惊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
  小金龟蹦跳出客厅,迎着黑夜里的滚雷,在院子里像一只火鸟低空徜徉。
  “快!都给我滚出来,捉住它!拍死它!别叫它跑了!”二喜声嘶力竭地狂吼着,追逐着闪光的小金龟瞎碰乱撞。
  众佣人站在院子里,望着这个奇异怪诞,亮丽炫目,仿佛精灵般跌宕起伏的小光点儿,一个个呆若木鸡,瞠目结舌。
  小金龟在院子里踅了几遭,一蹦一蹦穿过过厅,跨过后院,跳越院墙,闪着金色的光晕朝酸枣冈上飘忽而去。
  二喜拉开后院小门,看着小金龟在酸枣冈上消失了。
  这时,春鸽也从卧室里跑了出来,从背后抱住了僵直伫立的二喜,颤抖着说:“我……我害怕,快!快,二喜,我们……快跑!”
  “老丘是谁?”二喜怔在那里,语调突然变得古怪,听起来十分陌生,“他到底是谁……”
  众人站在后院,一片愕然,谁也不敢说话。
  突然,二喜奋力将春鸽推搡到地上,举起双臂蹦起来,尖叫了一声“大喜——”随后像一支射出的箭朝堂楼过厅冲去。
  “快!快去拉住他!”刘海在黑暗里大喊。
  众人这才回过神,拥出去追赶二喜。
  但二喜已像幽灵般蹿出大门,不见了踪影。
  “岳家楼”里一片嘈杂,全乱了套。这一切也出乎刘海的意料,他安排女佣在家照看春鸽,吩咐手下和其余的佣人到村子里外去找疯跑着不知去向的二喜。
  众人走后,春鸽显得异常冷静,她抱着哇哇啼哭的小银喜,拉着睡意蒙眬的小金喜,把老六和吴婶、翠花叫到跟前,拿出一些大洋分发给他们,缓缓说:“俺家有很多事,是不便说的,你们可能也猜了个差不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俺们该走了,最后帮帮俺吧。老六,你去套上轿车,往南走,你是去过的,那个村子叫黄塔,是俺家。吴婶,你领着金喜,翠花你抱住银喜,先前头走吧,二喜他肯定是先去了。”
  “太太,你……”三人有些凄凄惶惶。
  “我去拿点儿东西,你们在门前等我。”
  “可是,县里的官兵还在找……”
  “按我说的办吧!”
  轿车很快套好了,老六吆喝着牲口,从后门赶到大门前的街路上停下。吴婶抱着金喜,翠花抱着银喜,懵懵懂懂坐了进去。
  春鸽将一个小包袱随手递进去,叮嘱说:“这里是金喜、银喜的衣裳和一些钱,到时用得着,你们先头走吧,到村南头等我,我再上楼拿点儿东西。”
  “不,太太,我们在这儿等着你,你快点出来,咱们一起走。”
  春鸽转身进了黑漆漆的大门,转身掩上了门。
  院子里空无一人,寂静肃穆,雷声仍在半空徘徊,闪电时隐时现。这场似乎孕育已久的大雨仍然没有降下,院子东侧的大榆树哗哗啦啦作响,刚刚袭来的偏北风迅疾掠过,窒息般燥闷的空气变得凉爽而湿润。
  堂楼上东侧的小窗口亮着一孔凄迷的灯光,春鸽端坐在灯下,嘴里咬着一根玉簪,正轻轻拿梳子拢着自己的长发。她呆滞的目光越过淡淡的灯光,凝视着镜子里那个有些蒙眬虚渺的自己出神。她没有痛苦,没有眼泪,没有懊悔,没有恐惧,没有怨恨,甚至连幻觉和回忆都没有,剩下的只有麻木和痴呆。她该想的都想过了,该做的也做了,意识仿佛黑夜里一只闲逸悠飞的小飞蛾,无所顾忌地在那个空间里飘荡。是的,人世间没有来生,命运中没有轮回,此时此刻的她,只有一个归宿,那就是带着不可饶恕的沉重罪孽去赎换今生。春鸽安然地梳捋着长发,描眉画眼,涂脂搽粉,将玉簪别插在挽起的发髻上,一手端起梳妆台上的油灯,一手将灯芯拨出来;然后把灯油洒到床褥上,再把灯芯扔在上面。她慢慢坐到椅子上,静静地凝视一片火苗在床褥上跳跃着伸出红舌头朝楼顶舔去……
  当刘海离去的时候,小金龟又神秘地失踪了。大喜在酸枣冈草庵里发着愣怔,小金龟突然又闪着金光飘悠而来,他又惊又喜,俯身将它攥到掌中,背起行囊和药褡裢便匆匆上了路。经过“岳家楼”时,他隔墙听到里面乱糟糟一片,便停住了脚步,正恍惚间,只见一个黑影倏地在大门口一闪,就急遽地消失了。稍顷,刘海领着一帮人追出来,其中有几个人冲他站立的南北街上扑来。
  “出了什么事?”
  “岳先生跑了!你看见了吗?”有人问道。
  “没往这边来,一定朝西走了。”大喜应一声,打个冷战,随他们朝西磕磕绊绊而去。
  大喜和一帮人在村头散开呼唤着寻找二喜,但黑黢黢的野地里,除了雷声和偶尔闪过的闪电,哪里也不见二喜的踪迹。这时,在位于“岳家楼”的上空,蹿起一股通红通红的火焰。众人大惊,急匆匆招呼着往回跑。到了大门前,只见堂楼东侧火光冲天,闻讯赶来的村人们吆喝着去井上担水,叫唤着救火救人,影影绰绰的街面人声鼎沸,喧嚣一片。
  “岳太太还在里面!”
  “她说去拿东西,可总也不出来!”
  “老天爷,快下雨吧,今夜,你怎么光打霹雳不丢点儿呀!”
  大喜扔下行囊和药褡裢,从村人手里夺来一桶水,往自己头上“哗啦”一倒,分开人群钻进院子冲向了堂楼。
  大火首先从堂楼东侧的楼顶烧起,因此客厅里以及楼梯还没有起火。大喜冒着滚滚浓烟,迎着轰轰作响的蒸腾声,踩着火星跨上摇摇欲坠的楼梯,往上一伸脑袋,头发便“嗞啦”一声冒了股青烟。他咬咬牙,忍着头皮的剧痛,钻进阁楼,见北侧大床上一片大火接连着楼顶,像一丈多长的黄布悬挂着迎风飘荡摇曳,并迅速地朝四周蔓延。屋内气温如炙,大喜全身水淋淋的湿衣裳,被烤得“哗哗”升腾起一片白色的雾气,刹那间就干了。他肤如刀剜,脸上的疤瘌皮仿佛拽开的皮筋一般紧绷绷的。借着赤赤烈焰映出的亮光,大喜紧张地朝屋内睃巡。突然,他看见一团冒烟的物体在起火的床边蠕动了一下。“春鸽!”他打了个战栗,纵身扑过去,压灭她身上的火苗,挟起来便往外冲。这时,忽然轰隆一声炸响,阁楼的一块地板连同冒火变形的木床,朝楼下倾倒而去,正巧掉落在客厅的木板楼梯上。顿时,浓烟骤增,赤焰飞腾,整个堂楼像一头受伤的巨兽咆哮怒吼。大喜的衣裳着火了,他被烧得哇哇直叫。往上挎挎春鸽,他一头朝南侧的窗口撞去。“哐当”一声,木棂格被击碎了,大喜抱着春鸽,随着楼脊上纷飞的瓦片,从二楼窗口弹跳到了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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