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断肠草

作者:贾兴安




  “一条毛毛虫,看它做什么?我扔了。”
  春鸽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大喜,问:“你老家是哪儿的?”
  “我就是山里的。”
  太阳升起来了。大喜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拽一根树枝,牵着一瘸一拐的春鸽,从村西往村东走去。当路过一个像样的小门楼时,大喜停下来,把孩子递给春鸽,自己走过去要饭。刚敲了两下门,里面就传出一阵汪汪的狗叫声。大喜缩回手,转身返回来,捡起地上的树枝,牵着春鸽继续向东走。
  路上,春鸽把戒指捋下来,刚想递给大喜,忽然觉得不妥,说:“这个不行,这是俺的订婚戒指,俺得留着,俺对不起他了,得把这个当作念想。”大喜眼一热,便想起了从前的情景。他忽然觉得,在与春鸽结婚前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待春鸽的确有些不冷不热,这很有可能就是造成春鸽和二喜离家出走的一个原因。这样看来,春鸽与二喜的私奔,也有些怨自个儿不会博得女人的欢心。春鸽又把耳垂上的金耳环摘下来,递给大喜说:“拿上这个,先塞给人家,然后再要饭。”
  大喜接过耳环,皱皱眉头,便朝路北坡上一个半敞院门的人家走去。刚到门口,里面突然“哗”地泼出一盆刷锅水,迎面把他浇了个透湿。
  往外倒水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大个子黄瘦脸。她见泼了站在自家门口的人一身水,先急了,说:“你怎么站在俺家门口,这可不怨俺!”
  大喜闪个趔趄,抹一把脸上的脏水,弓下腰说:“没什么,没什么,都怨俺,都怨俺!”
  大个子女人见大喜满脸大疤,又脏又丑,警惕地问:“你是哪儿来的?站在这儿干什么?”
  大喜捏着一对耳环朝女人递过去,说:“大嫂,俺逃荒路过这里,饿得走不动了,想换口吃的。”
  女人推开大喜的手,朝站在他身后的春鸽看看,见她挺着大肚子,还抱个孩子,便问:“那是你媳妇儿?”
  大喜不说话,只是木着脸点了点头。
  女人又仔细打量一下春鸽,拉开院门,瞪大喜一眼,抱怨道:“逃荒要饭,你自个儿出来就行了,还带着孩子和大肚子媳妇。她跟你跑跑颠颠的,也不怕掉了孩子?快让你媳妇儿进来,正好,家里还剩两个菜饼。”
  这个小院里有三间堂屋,两间东屋,都是土坯垒成的茅草房,院子里长着一棵碗口粗的黑槐树。除大个女人外,家里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瘦得只剩两只水灵灵的大眼。
  大喜和春鸽领着小金喜进屋坐下后,女人去东屋厨房烧火熬玉米糁儿,不一会儿就做好了。女人端过来,大喜和春鸽顾不得说感激的话,便狼吞虎咽地就着干硬的红薯叶菜饼吃起来。春鸽把菜饼掰成碎渣,就着糁儿喂小金喜。
  看着他们饿极的样子,女人同情地说:“听口音,你们像是山外来的。你们那儿遭灾了?”
  这句话提醒了春鸽,她把小金喜吃剩的饼渣倒进嘴里,喝口汤后反问道:“大嫂,这是什么地方?走多远才能下山?”
  女人笑了笑,说:“俺村叫前南峪,顺着路往东再走十来里,就出山了。”
  “大婶,你知道白马河离这儿多远吗?”
  女人想了想说:“好像有二十大几里,从前,俺男人去那边跑买卖,一天来回紧紧张张的。”
  吃过饭,春鸽示意大喜把金耳环放在小饭桌上,将小金喜拉到怀里说:“大嫂,多谢你让俺吃了一顿饭,这算是俺的饭钱,请你收下。俺们得赶快上路了。”随后看看大喜道,“咱们走吧。”
  女人把耳环拿起来,塞到大喜手里说:“俺一个穷户人家,要这么金贵的东西也没什么用处,你给媳妇留着吧。几个菜饼两碗稀糁,也不值个什么。只是,你小子长得没半点儿人才,福气倒不浅,娶的这个媳妇倒是细皮嫩肉水灵灵的。往后,别叫她跟你一块儿出来东奔西跑要饭了。年轻人,以后得学着心疼媳妇。什么也别说了,拿上快走吧!”
  这时,春鸽抱着小金喜,想从凳子上站起来,却直不起腰。大喜走过来,拉过小金喜。春鸽按住桌子,吃力地往起站,但刚弯起腰,突然感到肚子里一阵剧烈的疼痛。
  “哎呀!肚子好疼,这是怎么回事?我站不起来啦!”春鸽大叫一声,随后便拱倒在地上,捂着小腹痛苦地呻吟起来。
  女人见状大惊,叫道:“哎呀!她八成是要生了!”转头恼怒地对大喜说,“看你这个男人作孽咧,怎么叫女人把孩子生到外面!老天爷,她说要生就生下来了,这可怎么办呀?”
  大喜满脸的疤瘌乌紫,额头的汗霎时冒出来一大片。他慌乱恐惧,手足无措,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女人面前,捣蒜似的磕头央求她道:“大嫂,没想到会出这种事,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求求你大嫂,救救她吧,只要她没事,孩子能生下来,我变成牛马听你使唤……”
  女人拧拧眉头,俯身揪住春鸽的胳膊,对大喜说:“先救人要紧!快,把她抬到床上,我去村里叫接生婆!”
  由于几天来的惊吓、颠簸和奔走,怀孕七个多月的春鸽,意外地早产了。俗话说,七活八不活,孩子安然无恙地生了下来,而且是个男孩儿。春鸽和大喜去讨饭的这户人家,女人叫姚玉芹,丈夫姓吴,三年前得病死了,留下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吴大嫂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心人,并不忌讳一个外乡女人在她家生孩子。她跑前跑后伺候春鸽,白天黑夜都守在春鸽床前。在春鸽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吴大嫂让大喜拿着春鸽的耳环,到八里外的集上去换了一些小米、鸡蛋、红糖、红枣、红花,做着让春鸽吃,补她虚弱的身子。春鸽怀孕期间保养得好,所以奶水也很充足。三天以后,春鸽恢复如常,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孩子又白又胖,哇哇哭起来像柳笛一样响亮。春鸽给孩子取名叫银喜。
  自从住到吴大嫂家后,吴大嫂将做饭的用具移到黑槐树下,让大喜和小金喜到东屋睡觉。晚上,大喜搂着小金喜,尽情地品尝着当父亲的幸福。这几天,小金喜跟大喜混熟了,总跟在他屁股后头跑,一口一个“大爷大爷”地叫,叫得大喜心里百感交集,苦中有乐。夜晚,他将熟睡中小金喜那只小嫩手搭在自己胸脯上,听着堂屋小银喜的哭叫声和春鸽“噢噢”哄孩子的呻吟声,一遍遍琢磨着往后的日子该怎样度过……
  春鸽生下银喜的第九天,她就让大喜去长屯找二喜报信,让他来这个山村接她回家。大喜默默无言,叫苦不迭。不去吧,春鸽走到这里意外地生了孩子,迟早都要回家,她坐月子出不了门,如果大喜不去报信儿,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但报信儿吧,去找自己的弟弟二喜,他从感情上实在难以接受。虽然他也很想念二喜,然而在这种情况下相见,两个亲弟兄对面不敢相认,那是多么令人伤感和悲凄呀。原先,大喜只想把春鸽送到她所说的长屯,然后就忍痛而去。可现在,他得独自去找二喜,而且还要把他领回来,最后眼巴巴地看着二喜将春鸽和自己的儿子金喜领走,自己却要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地独自回乡,这种滋味儿,大喜实在无法忍受。因此,大喜默不作声,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就这样垂着疤瘌脸干耗着。
  第十天,春鸽感到身子不适,银喜也不停地啼哭。吴大嫂眼神躲躲闪闪地对大喜说:“其实,孩子大人过了十二天,就没事了。想回去,扎紧头,包好孩子。不过最好是等满月。唉!我没有别的意思,俺家里缺吃少用,凑合十天半月还行,要是等出了满月再走,我怕孩子大人受委屈啊……”接着,春鸽趁吴大嫂不在,也隔窗户喊大喜,可怜巴巴地说:“大哥,俺真是给你添大麻烦了。我知道,你不想再跑腿了,可出了这种事,俺也没办法,俺三口总不能一直在人家吴大嫂家吃住吧。最后俺再求你一次,去给俺男人送个信儿吧,叫他快来把我接走,俺一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来世当牛作马报答你!”
  走之前,春鸽从手上捋下金戒指,交给大喜说:“俺男人要是不相信,你给他瞧瞧这个,就说我给他生下个儿子,我和小金喜都平安无事,他就会立马套车来接我了。”大喜拿着这枚自己送给春鸽的订婚戒指,心里涌出一阵阵酸楚。
  大喜走出前南峪二里多地,拐过一个山垭口,太阳已从辽远的地平线升腾出了一丈多高。突然,大喜觉得身后有杂沓的脚步声,扭头看看,并不见有人。走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变得清晰而响亮,他朝后望望,山路上还是空空荡荡的。他深感怪异,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脚步声便消失了,四周静悄悄的,连鸟声和风声似乎也变小了。大喜仔细打量一下路面,忽然见前面不远处的路中央,有一个闪闪发亮的小东西。这东西像核桃般大小,且在慢慢蠕动着,通体散发着无数缕金光,贼亮贼亮地蜇眼炫目。大喜好奇地走过去,定睛一看,不由惊叫了起来:“小金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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