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断肠草
作者:贾兴安
过了些日子,“霍乱”被遏止住了,村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岳家楼”诊室和药店又开张了,大喜仍然像从前那样早出晚归卖膏药。一些患了头痛脑热的民众,仍断不了来长屯看病。但他们不是像从前那样一律直奔“岳家楼”了,有些人特意打问“岳家楼”东院墙外小东屋里的“丘疤瘌”。小东屋锁着门,“丘疤瘌”不在家,一些慕名而来的患者便坐在门前等他回来,就是不去找敞着大门坐诊的二喜。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药店宋先生在二喜的授意下,怀揣一个钱袋去小东屋找大喜。拉了几句家常之后,宋先生掏出钱袋,轻轻放到大喜的小桌上,苦笑一下说:“老丘,咱俩在岳家相处得不错,所以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明讲吧,这是一百块大洋,是岳先生的意思。他差我过来,是想送你这笔钱,让你明天一早离开长屯。老哥,凭你的本事,到哪儿都有一口饭吃。”
大喜闻声一惊,瞪着宋先生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真是太老实了,难道这些日子没有看出来?”
“出什么事了?当初我要走,是岳家留下了我,还给我这个屋子住,现在我不想走了,可为什么要撵我走?难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他们了?太太送我衣裳,我没要;金喜想找我玩,他又把窗户封死了。这一个来月,我没进过大院半步,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霍乱流行时,你不该给百姓免费发药。”
大喜一愣,耷拉着疤瘌脸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人倒在我门前断气吧!”
“唉!”宋先生叹口气道,“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槽上拴不住两头叫驴。你再憨,也不该不懂这个吧?”
大喜想了想,闷声道:“霍乱过后,我只是去外边卖点儿膏药糊口,并没有看病行医,也不曾妨碍‘岳家楼’的生意啊!”
“你是没有上手,可已经抢了人家的饭碗。正因为这样,岳先生才差我来,想跟你好说好散。老丘,我劝你一句,见好就收吧,岳家楼一开张,我就在这里抓药,深知主家的脾气。我不是背后说人闲话,岳先生年轻稚嫩,气量小,心眼窄,容不得别人比他强。带上这些钱,你去别处安个家,娶个媳妇,安安生生过吧。你在这里,迟早是要吃亏的,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嘛!来时,岳先生交代我,说叫我告诉你,他要拆这个房了。”
大喜不再吭声了。他站起来,在地上踱了几步,提起小桌上的钱袋,放到宋先生怀里,木着脸说:“我明白了,其实,我压根儿就不该住他的房。宋先生,请你回去转告他,谢谢他的好意。”说着,他又从铺下摸出一把银元,交给宋先生道,“这是三个月的房费、煤费和借赁的家什费。明天一早,宋先生你再辛苦一趟,来这里清点锅碗瓢勺和所有岳家送来的物品,我保证不少他一根烧火棍!”
“这……”宋先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有权收回他的房子,我也有权到什么地方去。他想把我赶出长屯,可我偏不离开。要是因为别的事,我拍屁股就走了;可是因为这个,我真要在长屯扎根了。我倒要瞧瞧,他能把我怎么着?他能成什么气候?!”说这些话时,大喜气得发抖。
想起二喜从小就要强、老欺负他的情景,想起二喜对春鸽和小金喜的种种蛮横,大喜决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第十一章霹雳惊梦
太阳在西山连绵蜿蜒的顶峰露了半个红脸膛,空中一些散淡飘逸的云彩镶着薄如蝉翼的金边儿,橘黄色的大地浸濡在愈染愈浓的绚烂暮霭之中。
春鸽站在“岳家楼”后门外的小路边缘,凝视着对面酸枣冈上茕茕孑立的那座草庵出神,那是大喜的新家。
今天,二喜外出应诊,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最近,二喜和春鸽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二喜将大喜赶出小东屋,事先没有告诉春鸽。春鸽知道后责问二喜,他起先不屑一顾,最后竟瞪着阴鸷的目光说:“你还不如不回来,回来给我带来了许多腻歪。这个老丘想抢我的饭碗!你不但不来气,还替他说三道四,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春鸽无言以对,暗自神伤,再一次对二喜的狭隘和自私感到惊惧。
二喜对春鸽日益冷落,整天爱理不理。他除坐在诊室看病外,就是外出应诊,还时不时在外面过夜。他每天傍晚饮酒,而且每喝必醉,醉了就呼呼大睡,任你怎么叫都不醒。面对二喜接二连三的恶语相伤和无言的冷漠,春鸽在这个空落的宅院里,渐渐滋生出一种无以言表的感觉:空空荡荡,无所依傍。更深夜阑,月影临窗,春鸽望着沉醉着酣睡的二喜,不由默默垂泪。黑暗里,鸽子在楼上咕咕呻吟,老鼠在角落里乱窜,春鸽辗转不眠,蒙眬之中,仿佛看见大喜隐伏在某个阴影里,似乎随时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爬过窗台,走过来坐在她的床前守枕待旦。她记忆中残存的那些梦魇,不时地浮现在眼前,使她一次次回想起几年前和大喜的那虽是短暂但却令人难忘的日日夜夜。
大喜带着小金龟,拎着破褡裢从小东屋搬走后,在几个村人的帮助下,到“岳家楼”后门北侧的酸枣冈上搭了个草庵。当时,春鸽想去看看,但二喜不让,并恶狠狠地告诫她,以后别再跟这个疤瘌脸来往,否则他会不客气的。现在,好几天过去,春鸽一直没有看见大喜,心里觉得莫名的空落。有时,她趁二喜不在家时,悄悄走出后门,站在路边朝草庵那边眺望一会儿。听村人说,他住到庵棚里,仍像从前一样,早出晚归卖膏药,并不曾影响岳家的生意。远远看着这个简陋的草庵,春鸽总感到对不起老丘,人家毕竟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啊。可是,自己是一个女人,又遇到二喜这么个心胸狭窄的男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金喜从后院跑了过来,拉住春鸽的手,往前拗着身子说:“娘,我要找大爷!”
春鸽收回目光,怅然道:“大爷没在家。”
“去瞧瞧嘛!去瞧瞧嘛!昨儿个,俺还跟大爷玩儿来着。”小金喜经常偷偷从后门跑去找大喜玩耍。
“昨儿个他在家?”
“嗯!他还给我逮了个蜻蜓,拿线拴住尾巴让我玩儿咧!”
春鸽想了想,鼓起勇气,牵着金喜的小手朝草庵走去。她边走边想,草庵透风,秋后有点寒了,他会不会冷呢?
春鸽走进草庵打量一番,见铺上扔了几件脏衣裳,就想带回去给他洗洗。她伸手拿起一件夹袄,无意识伸进口袋里,是想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别给洗坏了。往里掏掏,就摸到了一条手绢。她掏出来抖开看看,手绢脏兮兮的。她下意识地凑近看了看,发现上面用丝线绣着朵小梅花,似乎有些眼熟。“这不是我的手绢吗?”顷刻间,她的记忆深处浮现出一幅清晰的图画:离家随二喜出走那天,大喜满头大汗追来,她递手绢给他擦汗……自己交给大喜的手绢,怎么会被老丘保存着?而且这么多年装在他的兜里?春鸽惊异不已。正迷惑着,突然听见小金喜在草庵外喊了起来:“娘,那边有个人!”
春鸽连忙将手绢塞进夹袄里钻出草庵,抬头一看,见有个扎头巾的汉子正朝这里慢慢走来。他一边走,一边呼喊着春鸽的名字。
春鸽看他觉得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疑惑间,这汉子爬上了酸枣冈,气喘吁吁地说:“春鸽,果然找着你了!”
“你……你是孬孩儿手下的土匪……”春鸽终于认出了来人,吓得倒退几步。
“是啊,是啊,我叫老臭。”老臭迫不及待地说,“那天夜里,我回去找孬哥,让老丘看着你,没想到,你平安回来了……”
春鸽没等他说完,拉着小金喜扭头就跑。
“没事的,你害怕啥,我是受孬哥之托,有信儿转告你……”老臭眨眨眼,愣在酸枣冈上悻悻道,“这个臭娘们儿,不等我把话完,就他娘的跑了。”
老臭挠挠头皮,看着春鸽拉着小金喜踉踉跄跄消失的背影,又朝南边“岳家楼”的大瓦脊望望,自言自语说:“这娘们儿回来了,不知道老丘是死是活?”
正恍惚间,大喜背着药褡裢,从冈北走了过来。他见有人在自己草庵前站着,就招呼了一声:“喂!伙计,是找我吗?”
老臭转过身,怔怔之后惊叫了一声:“哎呀,这不是丘疤瘌吗?你也在这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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