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股海别梦

作者:沙本斋




  李思恩记得自己游泳是小时候在湖里跟伙伴们学会的。那时家乡并不缺水,湖的面积还很大。湖里面和他们一起游泳的还有鹅,成群的鹅。实际上他们的有些泳姿就是跟鹅学的,鹅是他们的老师。但他们似乎并不知道感激老师,有的孩子甚至还虐待它们。记得有一次,一个伙伴的妈妈和邻居吵了架,第二天伙伴在游泳时就把邻居家的一只鹅捉住,把它的长颈扭成麻花状,并顺势打了一个节,又扔回到了湖里。但是,令所有伙伴惊讶的是,当他们从湖畔往家里走时,那鹅竟也摇摇摆摆地跟在我们后面,头忽高忽低,像喝醉了酒似的走着S形路线。
  现在一切都变了,这也是李思恩不再愿意回家的重要原因。才40多年的时间,那个湖就已经没有水了,湖底稀稀拉拉地散落着砖瓦房,到处都是人,哪儿他都不认识了,城不像城乡不像乡,全然没有了儿时家乡的印记。他看一次伤心一次,后来索性就不看了。
  青岛、大连这两处房子,也是李思恩自己用做舞文弄墨的场所。在这里,他认真研习了苏东坡的书法,抄录了整套的《苏文忠公全集》;在这里,他对照着棋谱,学会了同代人都会的象棋和围棋,补上了从前落下的一课,其中围棋还入了业余段;在这里,他拜师学会了画山水画和拉二胡。在这里,他还学会了多首地球人都会唱的流行歌曲。他喜欢山也喜欢水,一天不游泳浑身不自在。
  杭州、青城山和昆明的房子,因为远,亲戚们都没去过,就是刘嫄,因为她还在工作,平时不休假也没有机会去。所以那里基本上属于李思恩的专用。他轮番地在这些住所里会友,开小型研讨会,派对,读书和创作,每天坚持写3000字以上,经年不辍。他常说,写作的乐趣是没有陷入写作的人所无法思量的。曹丕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说法他最赞成了,称帝之人的文章当然要和经国、不朽这些大词连在一块。而对于他这样的普通百姓来说,文章的地位往往和活着的意义平起平坐。
  对于中国人家家都关心的房子,李思恩有他自己的感受。早年房子小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现在房子大了其实也没什么感觉。没房子住的时候感觉不好,但是房子多了的时候感觉也不见得好。有房子不去住,觉着浪费、可惜;但为了去住而去住,也是件痛苦、烦心的事,最终还是为物服务。这种感觉好像和“铁门槛”与“土馒头”的意思有些联系。所以,55岁的时候,李思恩开始变卖他的房产。卖一处,就近建一所学校,余款则设立成该校的奖学金,用以奖励那些自强不息而又家境困难的学生,助他们完成中等职业教育的学业。3年后,仅剩下北京和杭州两处住宅了。北京主要是刘嫄住,杭州则除夏天外,李思恩常住。
  坐落在西湖西南角的杭州房子,一直由二哥照看着,夏天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也就是他,胆大,换别人,万不敢独自在这大山里边,照看那么大的一座院落。
  宁患寡而不忍不均的中国农民传统思想法则,在李思恩的兄弟姐妹中间展露无遗。年轻的时候,李思恩看哪个人更困难,就多资助一些,哪家有婚丧嫁娶或遇到了大病大灾,就多拉一把,且不对其他人保密。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有啥好保密的。然而,兄弟姐妹间的情义,不如夫妻间的感情深厚。嫂子和姐夫的参与,使亲情变成了复杂得不能再复杂了的事情。这其中,数二哥闹得最凶,他多次公开指责李思恩偏心。李思恩知道,他没脑子,没主意,肚子里的火药都是二嫂给装的。二哥是个枪管,装什么药,装多少,何时激发,全掌控在他婆娘手里。后来,一气之下,李思恩谁也不管了。把钱散给那些不相识的人,还会落个谢字。一旦这样做了,哥哥姐姐们的怨气也都没了,相互间反倒变和气了,你说怪不怪。二嫂死后,二哥就奔杭州来了。
  二哥到杭州是来对了,享福了,吃香的喝辣的。天道酬勤,他勤劳一生,应得。二哥像是个装了永动机的机器人,不知道歇息。房间刚打扫好了,就去收拾院子,说给他雇个帮手,他死活不要。房子前面是花草树木,两侧置有健身器材,后面种着蔬菜瓜果。多数时间里,二哥都在后院忙活,他和蔬菜瓜果亲。二哥除了抽烟,没别的嗜好;喝酒只是偶尔。旱烟太呛人,于是李思恩就给他买香烟抽,高档的。衣服他只拣李思恩穿剩下的,给他买新的,他死活不穿,说穿新衣服浑身不得劲。二哥干瘦干瘦的,穿李思恩的衣服后尤为显瘦。
  干瘦的二哥没有病,连感冒都不得。傍晚时分,他愿意一个人到六和塔附近去溜达,看过往的行人和车辆,看也看不够。有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他兴之所至,一气走到了西湖边。天已经全黑了,灯光暗淡,游人稀少,他饶有兴趣地向湖里呆望着。望着望着,他望见了湖中心有人在向他眨眼睛,跳着高地向他招手,分明还在叫他的名字。他揉了揉眼睛,没错,不是幻觉。一定是家乡村里来的人,游西湖,在岛上迷了路,看见自己,于是拼命地呼救。他随李思恩去过湖心那几个小岛,似乎都得坐船去。但现在船都收了,只能游过去才行。他脱掉鞋和裤子,穿着背心短裤就下了湖,向前面不远处亮着灯、有人影的地方游去。他游泳的本事,是小时候在家旁边的水库里练就的,不太规范,名字也不好听,叫“搂狗刨”。搂着“狗刨”的二哥没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劲:水浑,还有臭味,睁不开眼,喘不过气。最讨厌的是,脚下总有东西绊着。等他后了悔害了怕,掉头往回游时,脚脖子上缠着的东西打了结,死死地把他往水里拽。60多岁的二哥第一次知道怕了,拼命地喊,拼命地扑腾,没多久就累得没动静了。
  按约定,晚上10∶30,电话准时响了,但却没人接;不停地响,还是没人接。身在北京的李思恩慌了,急忙长途电话报警。第二天凌晨,一位与他要好的当地警官给他回了电话,让他去认尸。
  一个平淡寡言的北方农民,能够沉在多彩喧嚣的西子湖里,难道不是命吗?
  骨灰盒就停放在二哥自己的卧室里。过些天,李思恩会把它带回老家的坟地埋了。
  唉!二哥是想家喽。
  想家的二哥勾起了李思恩对小时候的些许回忆。
  二哥比李思恩大5岁,小时候长得浓眉大眼,魁梧有力,除了黑,没什么缺点。他是李思恩的保护伞。那时的李思恩,属于爱动嘴动手而又瘦小无力那类欠揍型的材料,没人保护,早就缺胳膊断腿了。哥俩唯一的相同点是,各自在本年级里都是学习第一名。当时虽然没人夸奖他们,但他们自己心里还是蛮得意的。
  二哥喜欢弟弟聪明,弟弟仰赖哥哥庇护,所以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寒假的时候一起打柴,暑假的时候一起采药,衣裳钱和书本费都能做到自理。二哥高中的时候没上过几天课,主要是在县修造厂学工。他爱学习,跟师傅学会了机床操作和电焊,可以把两片薄铁片焊在一起。
  在李思恩的记忆里,二哥最忧伤的时候是他高中毕业前后。当不上兵,也当不上工人,只能回家,和爸爸一样务农,一辈子。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回来很晚,不去学校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吹笛子和拉二胡,曲调凄婉悲凉,眼里含着泪。但那段时间也是他最风光的日子,给他介绍对象的媒婆络绎不绝。他却理都不理,甚至连头都不屑摇一摇。村东头有个姑娘叫孙玉环,小名叫二丫,胆子大,自己找上门来,每天晚上都来,坐在炕沿上,和李思恩母亲唠嗑,眼睛却不离二哥。她在县城照了张相,想托二哥帮取回来,但直到二哥毕业,他也没有帮人家取。每天二丫走的时候,都是李思恩去送。路很黑,家家养有恶狗,母亲不放心,二哥又没有送的意思,所以只能由他送。他也愿意送。二丫比他大一岁,和他在一起更般配,虽然二丫并不那么想。
  等到二哥的幻想破灭了,理想没有了,雄心被庄稼埋没了,壮志被山沟里的阴风销蚀尽了,好姑娘也都嫁人了。剩下的一个没了妈的、不漂亮不苗条但却最有心计的女人,成了二嫂。从此,二哥像失语了一样,除了干活就见他抽烟。
  二嫂过门后不叫妈,说是自小没叫过,不习惯。一个月不到,他们就和爸妈分家了。一年不到,李思恩的父亲就去世了,第三年,母亲也走了。老两口虽然都是病死的,但李思恩总认为有二嫂气死的和为了还他们结婚欠下的债务累死的成分在里边。因此,直到二嫂死,他都没有原谅她。而对二哥却不一样,他把他和她划得清清楚楚的。他们家所干的坏事李思恩都认为是二嫂的主意,二哥管不了她。
  这年夏天杭州出奇地热。但,李思恩却感觉很清爽,像秋天一样地通透。这倒不完全是因为房子在山上,屋里有空调,而是因为坐在二哥骨灰盒旁的李思恩,内心开始真正地沉静下来了,心静自然凉。
  杭州的房子也卖了,确切地说是半赠送给了一所养老院。
  离开杭州前的最后几天,李思恩感觉很清静,清醒而宁静。在他周围,只有李叔同的《送别》声在轻轻飘荡。
  网上最近流行着这样一个段子,说:“人啊,就是爱说假话。说金钱是恶源,却都想捞;说性爱是祸水,却都想要;说高处不胜寒,却都想爬;说烟酒伤身体,却都不舍;说天堂最美好,却都不去。”
  李思恩对此暗自思忖:事情并不这样简单呢!人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到那种选择的无奈。比如说高处不胜寒,每一个登过山顶的人都知道,“顶”上不但空间有限,容不下几个朋友,容不下自己的亲人,而且,站在山顶上还会被风吹得摇摆,往往找不到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倒是每每觉得,周围的山个个都比脚下的高,都比脚下这座美。于是就还得接着爬。可是高度总是相对的,只有更高,没有最高,那要爬到何时才是尽头呢?
  回到北京,他的心境里只有心,而没有了境。以前去过无数的地方,现在他哪儿也不想走了,只和太太守在一起,每天下午4点,在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一条山路上,开始缓步慢行。
  朱光潜说,他“新的思想是从心出发而后再经过脑加以整理的”。就是说,大脑不管心灵,它只是个逻辑处理器。因此说,即便科技进步复制了人脑,机器人也变不成人,因为理发乎于情,情发自于心。巴纳德力图向全世界宣传他的发现:灵魂不在心里;医学上的心脏只是一个泵。看来巴纳德不是哲学家,更当不了诗人。陶渊明的诗句说得好,心远地自偏。李思恩取了佛学中的名言“关门即深山”,给自己仅存的书房取名为“山舍”,从此深居简出,专注于写作他的《心灵颂》。
  原书责编:龙杰张发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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