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是真的热爱你
作者:乔 叶
你知道吗?这些天你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那天路上,张朝晖说。
是吗?冷紫笑道。其实她自己也很明白。
你的声音也越来越好听。张朝晖说:上课的时候,我真想让老师一直提问你。
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前的声音没那么好听?
以前的声音当然也很好听。我的意思是说,现在的声音更好听。
要是以前好听,怎么没听你说过?冷紫故意逗他。她喜欢和张朝晖这样逗逗嘴皮子。
你要怎么样才能知道我的心呢?张朝晖认真起来。
我知道。冷紫轻轻说。张朝晖这才稳了稳神。他把车向冷紫这边靠拢了一下,前面一个坑居然没有看分明,摔倒了。冷紫连忙跳下车,帮他拍灰。一边问他:疼吗?
张朝晖珍爱地享受着冷紫的手拍打在身上的感觉。他忽然真切地领悟到了《在那遥远的地方》中“我愿做一只小羊,走在她身旁,任她挥动那细细的皮鞭,轻轻打在我的身上”一段歌词的意蕴。
阿紫,你,真的知道我的心吗?他终于问。
冷紫沉默了。
我喜欢你,一直。张朝晖终于逼迫自己使出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冷紫仍然沉默。对张朝晖而言,如死刑宣判前的最漫长也最短暂的那种寂静。
你要是觉得我很冒失,就别放在心上。就当我没说。以后,我们该怎么样还怎样。他说,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下第一笨。
两人默默地瞪着车,一直来到大青庄村口。
你能说句话么?
有时候,不说话也算是一种回答。冷紫说。
你是说,你是说……张朝晖拽着冷紫的车把,傻傻地看着她。
冷紫轻轻地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车把上挪开,然后抬起头,微微地笑了。
张朝晖坐在路边,听着草丛里传来的不知名的小昆虫们的合唱,他从没有发现它们的合唱是如此纯净和欢悦。早已经看不到冷紫的身影了。可是冷紫的气息还留在这里,围绕着他,沉醉着他。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表达实际上很不是时候,可这一刻,他真的不想控制自己了。他庆幸没有控制自己。他相信自己会把冷紫没有出口的回答化解为一种强大的动力,引领着自己和冷紫向更好的未来去行进,——是的,是更好的未来。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冷紫的情景。那一年,他十四岁,去参加一次全乡的作文比赛。因为手表不准,他迟到了十五分钟。当他火急火燎地走进考场时,却发现还有一个空位。谁会比他还典型呢?他想。当三十分钟铃响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女孩踩着铃声跑进了教室,——按规定超过三十分钟就不准再进考场了。他暗暗地为这个女孩松了一口气。女孩正在惊慌地扫视着刷刷落笔的选手们,当她的目光碰到他的目光时,张朝晖自以为亲切地朝她笑了笑,他是想让她从他的笑容中感受到一种信息:别急,我也是迟到者。可是女孩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坐到了座位上。他这才明白,她以为他在嘲笑她呢。
那个女孩,就是冷紫。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她走进考场时的模样。她穿着一件月白的短袖衫,梳着两条乌黑光滑的小辫,脸蛋红艳艳的,像打了一层水胭脂。
比赛一共是两个半小时。还剩下一个小时的时候,他的圆珠笔突然没水了。他向老师报告,老师问遍了所有的考生,用黑圆珠笔的只有五个人,——考试规定一张卷纸上不允许出现两种颜色的笔体。其他几个都说自己的文章还有很多,只有冷紫站起来说:老师,把我的给他吧。
把我的给他吧。多年之后,每当张朝晖想到冷紫举起手向老师报告时的神情,都会涌起一种深深的温柔和感动。是的,那不过是一支圆珠笔,可是在那样一个场合,在那样一个情境,在那样一个阶段的孩子的心里,能做出如此大方的馈赠,是多么宝贵啊。
你的还多么?老师问。
不要紧,我快写完了。冷紫说。
张朝晖以最快的速度答完了卷,把圆珠笔还给了冷紫,冷紫这才低下头继续答卷。当她匆匆忙忙地写完,连看一遍都没来得及,交卷的铃声就响了。
谢谢你。一直等在教室外面的张朝晖对冷紫说:你自己没写完,为什么要帮我?
反正我迟到了那么长时间,也写不了多好了。冷紫说:不过,也挺奇怪,你把笔还给我之后,我写得可顺了,可能也借你的光了。
她是在安慰他。他想,这是个多么善良的女孩啊。
你怎么迟到了?他问。
我走路来的。
你是哪个村的?
大青庄。
那我来时怎么没看到你?
我走的是小路。
你怎么不骑车?张朝晖很奇怪。几乎参赛的每个选手都骑着自行车,不然就是有自行车驮着。
家里的车早上爸爸骑走给人家干活去了。
看着她细腻的鼻尖儿渗出的小小的汗珠儿,张朝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仿佛这个女孩是个最灵巧的乐手,一下子便拨到了自己从来就没被动过的最柔软的一根弦上。
走出校门,他找到了一个冷饮摊,买了两支冰棍,却看不到冷紫的身影。后来,在回去的路上,他看见了她。她正挨着路边走着,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一鼓一鼓,头发微微飞扬着。他把冰棍递给冷紫,冷紫说什么也不要。他要驮她,她也不肯。张朝晖只好走了。那两只冰棍他到底也没吃,直到它们在车前的小筐里化成水。
那次作文比赛,他获得了一等奖,发了一个红颜色的硬皮笔记本,还有一支钢笔。
上高中后的第一天,看见冷紫也走进教室,他的心就咚咚地跳起来。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晃眼就长成了另外一番模样,使他觉得熟悉得是那么恍惚,亲切得又是那么紧张。他问她是否认识她,她笑着点点头。后来,他在校园里又碰到了冷红,有好几次差点儿认错,不过到底也没有认错。他觉得自己总有一种很准确的直觉,一下子就能把她们两个分辨出来。有人说,直觉是没有什么根据的,可他觉得直觉有根据,而且往往是最深厚的,最本质的根据。人们之所以没有指出这种根据,要么是没有发现它,要么就是不敢面对它。
他就属于不敢面对它。因为他直觉的根据是——爱。
是的,他爱她。因为爱她,他关心她。因为爱她,所以即使天天在一个教室里他也还是想着她。她英语不太好,他就使劲儿学英语,帮她纠正发音,解释语法。每次发下考过的试卷,他都会主动地为她分析问题,查找错源。当他琢磨出了又快又好的解题方法,也总是第一个就告诉她……可他做的这一切都是隐含的,既热情又平静,同时也尽量这样对待别的女同学,以免惊吓冷紫。直到那个女生被强暴的事情发生之后,他才决定站出来送她。他怕在冷紫的身上也发生那样的事情,那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现在,她终于默许了他的感情。他觉得自己的心如一江春水,在月光下溶溶地流动着,以一种平静的姿势在汹涌奔腾。
多少?没等冷紫开口,冷红就问。她太熟悉冷紫要钱前的表情了。
五十。冷紫说:是英语资料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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