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是真的热爱你

作者:乔 叶




  因为纯属酒后驾车,责任自负,所以没有任何的钱款补偿。车主家虽然条件很好,但是认为自家入车两失,受损更为惨重,所以也没有付给冷家一分钱。冷妈妈取出所有的积蓄,领着冷红和冷紫勉强把丧事办了,便病重不起。两个正上高二的十八岁女孩面对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生存情境,开始了她们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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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自习下课之后,冷紫常常要在教室里多呆一会儿。解放了的同学们尽情地嬉戏打闹着,不时掀起一阵阵透明的浪花。而冷紫始终静如碧玉。她默默地坐在座位上,倾听着同学们的笑声,忽然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相互真正沟通的可能性是多么的微小。几乎每个人快乐和悲哀的出发点都是不同的,谁和谁的心情都不可能重合。就像成绩是许多同学的弱点,钱却是她的要害。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说:“生意钱一阵烟,庄稼钱万万年。”可是她知道,单凭着庄稼实在是赚不了几个钱的。要不然父亲不会为了挣几个装卸费而丧命,姐姐也不会抛下万万年的庄稼钱不理而去城里打工。为了省钱,瘫痪在床的妈妈总是舍不得吃那本来量就不足的药。为了省钱,姐姐从城里的油厂里买了许多廉价的下脚料自制成肥皂使。为了省钱,她和姐姐的胸罩和内裤都是姐姐用旧布摸索着做的。为了省钱,她们在拆洗被子的时候甚至不敢使劲地挑被上的线,从而尽量完整地把那些旧线拆下来,缠好,等到缝被的时候再用。每个人都以女人特有的细心节省着。而她呢?无论时间多么紧张,她都会赶回家吃饭,从没有进过学校的餐厅。无论同学们吃什么零食,她都不会瞧上一眼。毫不夸张地说,她从没有花过学习之外的一分钱。她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因为她在这里学习的资格是妈妈和姐姐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的。一一不,不仅仅是牙缝,甚至可以说是生命。
  也因此,每次开口向姐姐要钱,她都觉得脸皮像被滚烫的烙铁烧着了一样。而每次,冷红都只是两个字:“多少?”
  同桌杜言的桌上放着一本书,是三毛的《花落知多少》。“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如此单纯美丽的诗句,却让冷紫涌起一种难言的伤感。
  多少?多少?还要多少?
  谁知道啊。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人少的时候心静,可以高效率地学习一会儿。冷紫非常珍惜这样的时光。其实像她这种情况,留校住宿最合适的,可她舍不得交住宿费。而且她还得在晚上照顾妈妈。在学校里多呆一会儿,条件好,气氛也好,还可以给家里省点电费,她很满意自己的算计。其实,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原因,如果姐姐在家,她怕自己潜心攻读的情景会刺激姐姐的神经。无论如何,是姐姐的付出为她做了铺路石,这是永远让她硌心的事实。
  还不走么?十点半了。张朝晖走过她面前时,轻轻地说。
  就走。冷紫说。
  张朝晖走出了教室,冷紫又呆了几分钟,才匆匆收拾好东西,下了楼。她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出了校门,拐到校门东侧的成功路上,一眼就看见了在一家书报亭边站着的张朝晖。她没说话,只是快速地蹬着车。张朝晖紧紧地跟着。
  这种情形已经维持了将近一个月了。张朝晖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他的座位在她的后面,两个人平常话不多。冷紫和男生打交道总是很腼腆。
  给你讲个笑话吧。张朝晖自顾自地说:知道四班的文娱委员叶潇吗?就是去年和我一起主持过五四联欢会的那个女孩子。上星期她收到了一封求爱信,是一首情诗,我给你背背。
  张朝晖清了清嗓子: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爱上了物理/因为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万有引力//我的生活失去了公式/全是因为你的眼睛融汇了电流的神奇/我的热度无法使用温度计/全是因为我血液里都是爱情的超导体//啊 如果你明白我的心意/就请你给我一个甜蜜的轨迹/哪怕它通向的是无底的深渊/我也已经具备了陷入的勇气。
  谁这么捣乱?冷紫笑起来。自从父亲去世后,她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据说是一个女生在愚人节写给她的。
  你怎么知道的?冷紫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
  全校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知道。张朝晖说:你是那百分之零点一。他顿了顿:你的心情似乎总是很不好。
  冷紫沉默。
  你的家庭负担是不是很重?
  不关你的事。冷紫粗暴地说。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见过这么穷的人,好奇是么?
  张朝晖“吱”的一声刹住车闸,横在冷紫的面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冷紫的口气软了一些。她也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敏感和刁钻。
  我听说过你爸爸的事。张朝晖小心地看看冷紫。
  我妈妈也瘫痪了。冷紫说。她的口气突然平静下来。人们在向别人诉说苦难的时候,常常会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喋喋不休痛哭流涕,一种是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冷紫属于后者:我姐姐你也知道吗,原来在三班的那个。常常有人把我们弄混。她退学了。为了我和妈妈。所以,现在对我来说,除了学习,任何快乐都是奢侈的。有时候笑一笑我都觉得是一种罪过。套用一句最俗的格言就是,我的幸福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的。
  其实你的这种心态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张朝晖说:你背的包袱太重了。
  我宁可重一些,这样我会觉得好受一点儿。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大青庄村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纯净的夜色中,他们都不能完全看清楚对方的脸,但是即使是这样,他们也不敢互相正视。他们短短地沉默了一会儿,在这沉默中,他们清晰地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刚刚发出绿芽的柳枝在他们头顶上轻轻地拂动着,如春天伸出的温柔的手。
  其实,我心里一直在感谢你。冷紫终于打破了这微妙的沉默:我知道你已经交了住宿费。你是为了我的安全才天天回家的。——前一段时间,邻村的一个女孩子在晚自习回家的路上被人强暴了,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已经被迫休学。
  你只说对了一半。张朝晖笑了:我并没有天天回家。既然我已经交了住宿费,就一定得在学校住下去,不然学校和家里都不会放过我的。我之所以天天送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锻炼身体。老师不是说了,要我们德智体全面发展么?
  冷紫笑了笑。那笑容是无声的,但是张朝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浸人心脾的甜美。
  
  3
  
  星苑市长途汽车站紧邻着星苑市火车站。和中国所有大城市的火车站一样,星苑市火车站分布着密集的摊贩,涌动着黏稠的人流,候车室内外和出站口附近,照例洒播着举着各种牌子的人。有介绍餐馆的,有介绍旅店的,有推销地图的,有出售各种小东西的,也有为直达某地的长途汽车揽客的。灰尘和烟雾,咳嗽和喧哗,红黄白黑的面孔,千姿百态的装扮,城镇乡村的来源,五湖四海的去处……乍一看,似乎永远在变化着。可是,定定神,再一看,像许多事物一样,这里也没有什么本质的改变。尤其是那些附着火车站生活的人。简直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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