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是真的热爱你

作者:乔 叶




  第二天早上,她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赤裸着。身下的床单上,有一小摊一小摊梅花样的血迹。而她的例假,才刚刚过去几天。
  她失身了。
  
  6
  
  冷红缓缓地用那个染着她鲜血的床单裹住身体,忍着下体的疼痛,一步一步地走到卫生间。打开化妆镜上面的灯,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知道自己是美的,但是这么多日子以来,她从来没有怎么特意地关注一下自己的美。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另外,还有着许多漂亮姑娘对自己的天生丽质所表现出的那种似乎不以为然的洒脱和骄傲。但是,现在,她想好好地看一看自己。
  和许多女人一样,她的脸部最好看也最让人怦然心动的地方就是眼睛和眉毛。有的女人眼睛好看,像一汪湖水,但是眉毛却不尽如人意。不是像长满松树的小丘陵遮住了湖水的波光,就是像秃秃的矮峰了无情趣。要么就是文过的眉毛,像山的赝品,无神无彩。冷红的眉毛却是天作之合。青山秀丽飘逸,秋水盈盈荡波,水边没有一棵杂草,山上也没有一块突石。她的鼻子玲珑高挺,嘴唇原本是红润的,但是现在却十分苍白。颀长的脖颈下是有些单薄的肩,两条结实白皙的胳膊紧紧地搂在胸前。
  她缓缓地打开了床单。以前,她从没有这么端详过自己的身体。她不敢,也不好意思。她对自己身体的很多部位甚至还是陌生的。可是,现在,她想认识认识她的身体,她的陌生而亲切的身体。她的乳房刚刚开始饱满起来,像正在打苞的白荷,又有点儿像偷偷结子的莲蓬,总之是水中的精灵才会拥有的滋润和丰盈。她的乳头是一团胭脂色的桃红,仿佛是花瓣尖儿上聚集着的正待铺匀的那一抹笑容。她的肚脐眼是那么干干净净,好像是秋天田野里盛开的粉黄色的小菊花。又好像是一只浅浅的小酒杯,或者是一个醉人的小酒窝。她腰部的曲线是简洁而流畅的,如同画家在素描纸上随意留下的天然而又无可挑剔的一笔。她的小腹则是一块平坦的园地,弹性而富有光泽的皮肤仿佛在预兆着许多生命的可能。而她最神秘的地方,只有一片淡黑色的卷曲着的细茎草乖乖地伏在那里,仿佛在守护着什么,又仿佛在承受着什么。
  这就是她的身体么?这就是她为之经历了无数的选择和斗争来努力保全的身体吗?她一直以为这是她灵魂的载体。她一直觉得什么都不能和这个身体相比。她一直那么深深地为自己欣慰着,觉得自己为自己做了具有最高价值和最本质意义的事情。可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可笑。仿佛自以为建起了一座坚不可破的城池,自以为吊桥高悬,城门紧闭,自以为敌兵都在城外攻城。然而,蓦然回首,她却看到,满城驻扎的都是浩浩荡荡的敌兵。可笑的是,敌兵是怎么进来的,城池是如何陷落的,她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她抓起床单,迎着阳光,看着那一小摊一小摊的血迹。血迹早已经凝固了,宛如有人失手打翻了的朱砂颜料,深浓的色点儿洒落在了宣纸上。既有着毫无章法的纷乱,又有着无法调和的僵硬。
  这就是从她身体中流出的血吗?这就是她少女生涯结束的见证吗?是这样吗?
  不。
  是谁设计了她?是谁玷污了她?是谁作践了她?是谁欺侮了她?是谁杀死了她清清白白的身体?是谁让她失去了她最珍视的宝物?是谁在她同命运进行艰苦抗争的时候,又对她重拳出击,把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数个喷涌的念头从冷红的脑海里狂泄出来,像山洪暴发。而在这暴发的山洪中又有大股大股的岩浆正在飞速运行。这一切水和火,都聚集在冷红的胸膛里,让她感到一种致命的窒息。她使劲儿地揪扯着脖颈,仿佛喉咙里有一块巨大的浓痰正在迅速地凝结。
  她想狂喊。她想大叫。她想杀人。
  是谁?
  是谁?
  是谁?
  千百条思绪如同汩汩淌来的千百条汽油小溪,万流归宗,汇成一条汹涌湍急的汽油大河。这条大河一触即发,而一发就会成为她世界里最迅猛的烈焰——到底是谁?!
  她静静地坐着。静静地。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方捷走进来。
  冷红没有看她一眼,仍旧裹着那个床单,保持着自己原有的姿势。
  冷红。方捷随手关好门,轻轻喊道。
  冷红不做声。
  冷红?
  冷红如雕塑一般。
  冷红,你没事儿吧?方捷走到冷红的身边,轻轻地摇着冷红的肩膀,神情略微有些紧张。冷红觉得滑稽极了。她简直想笑。
  冷红,你说话呀。方捷用恳求的语气说。
  冷红甩手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方捷下意识地捂住脸,却沉默着。她的沉默让冷红更是心如明镜。
  两个女人又陷入了真空般的沉默。
  对不起,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方捷终于说:那 个人刚刚给我打过电话。
  他是谁?冷红的眼睛一下子亮得可怕。
  你先听我说……
  他是谁?!告诉我!!!
  方捷久久地看着冷红。冷红也毫不回避地看着她。汹涌的汽油河里巨浪翻滚,冲击着最后一道阻燃的堤坝。而方捷的眼睛,却堆满了皑皑的冰雪。那冰雪是如此的坚厚,不容易被浪峰打透。
  有用吗?方捷终于先转移了视线。
  冷红没有回答。她根本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有用吗?方捷又问。
  冷红低下头,目光落在床单的梅花血迹上。
  有用吗?方捷的口气又恢复了以前的沉稳。
  有。冷红说。
  有什么用?
  我说有用就一定有用。有什么用你的耳朵配听吗?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方捷的脸上平静如水,仿佛根本没有听出冷红的鄙夷:你可以告他,也可以告我,不过告之前你也要准备好在身败的同时也面对名裂。你也可以用其他的方式去报复他,打他,甚至可以暗杀他,不过同时也要准备好去坐牢。无论你是哪一种选择,你肯定会把自己赔进去。
  不要用你的邪说来蛊惑我。我不想听。冷红捂住了耳朵。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方捷说得有点儿迷乱了。
  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实诚的人。所以我才对你这样实诚。方捷坐在床边,轻轻地整了整冷红的头发:对真人我从来不打诳语。昨天晚上的事情我真的是刚刚才知道。不过,这确实也应该怪我,我答应过把这间浪漫二号包给人家住两个月的。这一段时间,他一直没有来住,我就忘了。昨天看你那么虚弱的样子,我就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没想到就这么巧,他恰恰就回来了,而且还喝多了酒。现在,他也很后悔……
  他怎么会有钥匙?冷红寻觅着诺言的缝隙。
  我们这里有规定,长期包房的客人在包房期间都可以持有一把钥匙的。
  他是谁?!冷红又抑制不住地问。她找不出破绽,但是她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圈套。
  你真的要知道吗?
  我要知道。
  也许,现在我来要求你的理性是太过分了。可是,我还是劝你不要冲动。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我已经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还怕付出什么?冷红觉得方捷的话简直是荒谬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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