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是真的热爱你

作者:乔 叶



还是觉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连那个发出预言的女工都是一副意外的表情。
  那,我们什么时候再来?冷红问。她希望这只是短期的放假。 不知道。女干部说。 一群人默默地走出来。蓦然间,冷红对这里的一切留恋起来。是的,这里的活儿是挺苦,可不论怎么说,这儿毕竟是个能挣钱容身的地方啊。
  一辆大卡车缓缓地驶进院里,厂长满面尘灰地从驾驶室里跳出来,招呼道:装车了,来吧。扛一袋五毛钱,现扛现算!几个小伙子走上前,冷红也走上去。现在,没有了工作,她格外珍惜每一个能挣钱的机会。
  你成么?厂长问。他个子不高,是个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他知道这是男人的活儿。
  冷红没有说话。她来到库房,扛起一个袋子就走,——袋子都是五十公斤装的。她踉跄了两步,又停住,再往前走。她一共扛了二十二袋。厂长数给她十一块钱,叹道:真是个能吃苦的好姑娘。要是厂子……
  我们是不是马上就得离开?冷红不想听那些不着边际的假设。此刻她最关注的是今天晚上还能不能住在这儿。
  你要是找不到地方住,那就住这儿吧。反正宿舍闲着也是闲着。
  谢谢。冷红真心实意地对厂长说。而这个整日奔波的小业主,正默默地看着他的最后一批货缓缓地被拉出院子。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冷红换了三份工作。
  第一份工作是给一家棚厂做铁工,这家棚厂也是私人开的。厂长见到冷红就直摇头,说这活儿是建筑工中最累的活儿,一般都是男人干的。冷红一定要试试,厂长为难说没有男人愿意和她搭班。这儿也没有女人。冷红便邀了刘仪。到了工场,她们才知道要干的主要工作就是拾钢筋。那一条条一捆捆大小不等的钢筋,垒起了一座高大的铁山。人站在山下,简直就是一只只小小的蚂蚁。冷红和刘仪学着别人的样子将一条十几米长的钢筋抬起来,放到各自的肩膀上,顿时觉得重如泰山。她们歪歪咧咧地走了几步,发现随时都有栽倒的危险。
  不行!刘仪喊道:停停!
  这样走走停停,别人都抬了两根了,她们才勉强抬一根。还不时有男工对她们打口哨:呀,这么漂亮的小妞怎么来出苦力了?
  别是电影演员来体验生活了吧?那我可得争取弄个主角当当。
  这个活儿,她们只干了一天。
  第二份工作是和刘仪一起去一个饭店当服务员。说好管吃不管住,试用期是一个月,工资一百五。通过试用期之后是三百。她和刘仪各负责两个单间。单间没活儿就到堂间帮忙。一天到晚跑下来,两条腿软得像面条一样。不过冷红觉得这和漂白粉厂的工作强度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三个星期之后,一天晚上,一个单间的客人喝多了点儿,一定要和冷红吃个交杯酒,冷红怎么也不肯,客人大发脾气,摔了酒杯。老板将冷红训斥了一顿,让她给客人道歉,冷红盯着老板的眼睛说:我不干了。
  不干就走,一分钱也没有。老板说。
  为什么?冷红问。那是一百多块钱呢。
  没干满一个月没法算工资。老板说:能让你顺顺利利走就不错了。你的服务态度不行,给饭店的名誉造成了不良影响,按说我还得向你要损失费呢。
  冷红没有再说话,她换下工作服,走了出去。她已经知道有太多的事情自己没有办法去理论,没有能力去理论,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去理论。后来她听刘仪说她也碰上了类似的事,但是她过了关,而且还挣了一笔三十块钱的小费。喝就喝呗,只要能喝,不掏钱的酒,不喝白不喝。喝个交杯酒又怎么了?反正不是真的。他想着拿咱们开心,咱们就逗他玩儿呗。他们出钱乐,咱们挣钱乐,何乐而不为呢?刘仪说她:你倒好,既为这丢了工作,还给老板省了一笔工资。值不值?
  冷红笑了笑。她也不知道值不值。她只知道,那一刻她想那么做。她也没有反驳刘仪,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则和逻辑。在一定的情感领域之外的人,她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去干涉,她也没有兴趣去干涉。
  冷红找的第三份工作是在一个黑劳务市场。那个在民间众所周知的黑劳务市场位于一个十字路口。树阴下,石椅上,花坛边,这儿一堆,那儿一群,一望而知全是打工的人。他们的神色是躲躲闪闪的,充满了不安和探询,又蕴涵着一丝惊惶和希望。而雇主的神情则是寻寻觅觅的,一旦锁定了目标,又会流露出鲜明的怀疑和挑剔。他们往往会讨价还价一会儿,若是彼此中意,打工者就会悄悄地跟着雇主消失在人群中。
  冷红静静地从早上八点钟站到十点钟,始终没有合意的工作。饭店她不想再去了,打字她在学校没有摸过几次键盘,速度根本不行。建筑工程队压根儿就不要女的,她也知道自己难吃那碗饭。做保姆吧,有两对夫妇倒是来问过她,男的都没说什么,女的却都对她不满意。一个说这么细皮嫩肉哪会当保姆,当小姐还差不多。另一个一边拽着男人走一边对男人说,这样一个女孩子放在家里可是一颗定时炸弹哪,我可不想让报纸上的那些花花事落到咱们家。冷红知道她们都是嫌自己长得漂亮。谁说漂亮就是通行证?有时候也是墓志铭啊。她自我嘲笑着。
  姑娘,你找工作吗?一个穿着浅色套裙打扮得体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我这里有一份短工,想请你帮一下忙,行吗?
  行。冷红脱口而出。这个女人尊重的谈吐让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已经见过太多城里人的白眼了。答应之后她才想起还没有问人家什么工作,连忙问道:做什么?
  清洗厨房。
  冷红犹豫了片刻:多少钱?刘仪反复叮嘱过她,要她事先讲好价。
  二十。
  走吧。冷红说。
  厨房里其实并不太脏,只是很乱,锅碗瓢盆全堆在一起,好像刚刚请过客的样子。冷红把这些都收拾好,又把地面上的菜叶子和泥屑扫干净,用拖把把地拖得锃亮,还是觉得没有干够二十元,于是她又把液化气罐和抽油烟机用钢丝球和清洁剂檫了一遍。整个厨房在她手中焕然一新,纤尘不染。女雇主连连点头,看得出,她满意极了。
  一点儿小意思。她给冷红的是三十元。
  太多了,大姐。我不能要。冷红递回十块钱。
  拿着吧。女人说:你挺辛苦的。
  干活挣钱哪有不辛苦的。冷红说。她把那十块钱又递过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可是我真的不能要。
  钱多还会烫手么?女人看着冷红:姑娘,家里挺不容易的吧?
  冷红沉默着。她不想对一个陌生人谈家里。尽管这位大姐看起来很亲切。
  你看,我家里经常没人吃饭,要不然我就把你留到我家帮忙。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找个事情。
  什么事情?
  我开了一个洗浴中心。你可以去当……
  不!冷红站起来,她想起她和刘仪议论过的那些在浴池大堂里坐着的女孩子们。
  卖票不行吗?一月三百五。管吃管住,还管洗澡。女人温和地看着她的眼睛:不过只能洗大池。
  冷红扑地笑了。她有些动心。可是,那儿名声太不好了。她摇摇头。
  两人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大姐,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冷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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