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是真的热爱你
作者:乔 叶
他是一个医生。他知道人体的美好与神圣。同样也知道人体的委琐和丑陋。妓女是什么啊。人尽可夫,随时零售。任何人的热唇都可以亲吻她的如花笑餍,任何人的双手都可以抚摸她的洁白玉体,任何人的欲棒都可以进入她的隐秘之地。
当然,也许冷紫是被逼无奈。也许她是艰难的。但是,凭什么一定得是他去原谅她?他爱她,但这就是宽恕一切罪过的理由么?他还没有崇高到那样的地步。这样的荣誉还是留给小说里的骑士和电影里的英雄吧。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滑稽。仿佛他花费了最精巧的心思预定了一桌绝世的盛宴,一直珍存着,连一筷子都不敢唐突。他甚至一直是怀着敬畏的心情在等待宴会的开始。可是在一瞬间,一切都变了。他发现盛宴早已经被别人吃得杯盘狼藉,他吝之又吝的珍馐佳肴早已成为别人的腹中之物。甚至,已经成了他们饕餮之后的排泄物。
他还能再把她当成珍馐佳肴么?
他忽然又痛恨起了冷紫的诚实。她为什么不对他耍耍心眼儿?就说冷红是在嫉妒她的幸福,在诬陷她。然后偷偷地去做一个处女膜修补术。他宁可她这样!
但是,他真的宁可她这样么?
不,那样他会更恨她!
他迅速做了一个决定:再和冷紫见一面,然后就此了断。毕竟冷紫是他长这么大倾注心血最多的女子,是他情感领域里最深的烙印。另外,他也隐隐觉得,如果就这么和冷紫了断,似乎也不符合自己做事的原则。也许,他还是能尽点儿责任的。最起码,自己能够劝劝她回头。
他下了车,拨通了洗浴中心的电话。
喂?是冷红的声音。她们俩的声音很像,但是张朝晖从来都没有弄错过。
是我。张朝晖说。
有事么?冷红的声音很戒备。
我想和她最后谈一谈。张朝晖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她去看病了。
张朝晖的心往下跌了跌:什么病?
什么病都不需要你的垂询。
她去的是哪家医院?
不知道。
张朝晖放下电话。今天是约不了冷紫了。不远地方露出一个建筑物高高的尖顶,他认出是他和冷紫一起去过的那座基督教堂,便慢慢地踱了过去。他忽然觉得,连他今天的出门都像是对这份感情的一种总结和悼念——他刚才过的这几个地方都是他和冷紫来过的。
他走进教堂,听见他们最喜欢的那个萧牧师正在布道。他们之所以喜欢萧牧师,是因为他布道的语言很有风格。他不像其他牧师布道那样生涩古板,总是像讲故事一样,平和易懂,富有韵味,并且很善于把当代生活里的词汇和圣经的语言融和起来,让人觉得十分亲切熨帖。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朝晖发现偌大的教堂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萧牧师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等他。
对不起。他说。
我能帮助你么?经过萧牧师身边时,萧牧师忽然问。
不。谁也不能帮助我。张朝晖说:连您和您的主也不能。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得救的。萧牧师说。
卖淫的女人也能么?张朝晖能够想象得到自己的嘴边挂着怎样的笑容。
“一次,耶稣正在讲道的时候,一群男人押着一个女人来到了耶稣面前,男人们愤恨地说,这是一个淫妇,按法律规定应当用石头砸死。他们问耶稣该怎么办。这个事情看起来是请教,实际上是一个阴谋。如果耶稣同意砸死她,那么人民就会动摇对他的崇拜,因为人民认为耶稣是仁慈的。如果耶稣不同意,那么耶稣就成了违反法律的罪人。耶稣沉默了很久,终于站起来说:你们里面哪一个是没有罪的,先向她投石吧。再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了。一会儿,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那个女人还在哭泣。耶稣为这个女人感到羞辱,为那些男人感到伤痛。他对女人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不要再犯了。他慈悲又严厉,宽容也公正。在他的光照下,玷污的都会被擦拭干净,沉睡的都会被呼唤叫醒。”
一个好故事。张朝晖说:很遗憾我不是耶稣。
是的,你不是耶稣。因为即使是耶稣也不去定别人的罪。萧牧师温和地看着张朝晖:可是你必定有自己的主。
张朝晖没有说话,离开了教堂。他有自己的主么?没有。没有人能够拯救他。没有。
他打了一辆车,来到洗浴中心。他决定等冷紫回来。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他不能再忍受这种折磨。再这样下去,他真的就要死了。
他坐在大堂外面的台阶上,这样冷紫一回来他就能看到她。他要在第一时间里把事情结束。就这样。
暮色深垂的时候,冷紫还是没有回来。洗浴中心前面的高级轿车停下又离去,西装革履的男人们来来又往往,已经换了好几拨了。难道她出什么事了么?张朝晖想。他马上捶捶头。他痛恨自己的这种担忧。
“那个小的今天还不行么?”一个男人从一辆“奥迪”上走下来,一边用手机通着话,张朝晖一下子就确认出那个小的指的是冷紫。他不由得支棱起了耳朵。
“没关系。我可以我等会儿。我都排了这么长时间的班儿,多等这会儿算什么。”男人低笑,“上次没尽兴,这次我带了秘密武器过来,可要让她们俩好好尝尝。”
张朝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像着了火。他竭尽全力强制着身体坐在那里,拼命压抑着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权利管这种闲事么?他一遍遍地问着自己。让胸中的岩浆在勉强垒起的石壁中喷涌。
远远地,他终于看见了冷紫。冷紫走得很慢很慢。在昏黄的路灯下,她简直就像一幅剪影。
他站起来。身边的那个男人却更快地迎了上去。
回来了?他听见男人的低语:累了么?
冷紫没有说话,丢开男人试图挽住她的手。
下次给我打个电话,我接你。
冷紫机械地踏上洗浴中心的台阶。男人再试图去挽她的手。
放开她。张朝晖说。
他知道自己很傻。他知道冷紫不过是他已经决定断交的女朋友。他知道客观上他是在干一件为妓女吃醋的蠢事。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多么可笑和荒唐。他什么都知道。但是这一切知道却不能让他控制住自己。他觉得那个男人的手就像是一只腥臭的利爪,一下子就扣住了他致命的脉门。
你必定有自己的主。他忽然想起了萧牧师的话。他蓦然明白:萧牧师的话是正确的。他真的有自己的主。
他的主,便是爱情。
男人下意识地放开冷紫:你是干什么的?
张朝晖没有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把这个男人撕碎。
我不过是和她开个玩笑。男人惊惶地说。他急速地发动起车子,走了。他以为张朝晖是个便衣。
张朝晖不由分说地拽着冷紫,上了一辆出租车。冷紫没有一丝反抗。
今后,你要是再来这里,张朝晖说,我就杀了你。
冷紫用手捂住脸,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滚滚而下。在张朝晖凶狠的话语中,她清晰地听见了柔醉的抚摸。
你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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