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是真的热爱你

作者:乔 叶




  冷红摇头。
  那是上千?张朝晖开玩笑。
  六十八万。
  张朝晖停下筷子,看着冷红。似乎没听清楚,又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冷红又把这个数字重复了一遍。
  张朝晖的筷子松落在玻璃板上。他又捡了起来:怎么会那么多?
  你说呢?
  张朝晖看着冷红的眼睛,冷红也看着张朝晖的眼睛。
  我不信。许久,张朝晖说。
  我把存单带来了。冷红打开包,把厚厚的一叠存单取出来:你要不要再算一算?
  张朝晖把存单推了回去。他一眼就看出那些存单不是假的。他靠住椅背,脑子里一片混乱。
  你是说,这钱,是你们两个的?他费力地问。
  对。是我们两个一起挣的。冷红的声音很平静。
  我不信。张朝晖的声音低极了。
  我一个人能挣这么多么?冷红说:你问问小紫就清楚了。她是个不会撒谎的人。
  张朝晖沉默着。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事实就是这样。冷红说:想怎么面对是你自己的事情,重要的是你必须得去面对。
  音乐仍如山间的溪水缓缓轻流,其他餐桌上的人仍在低声笑谈,周围的氛围仍如刚进来时般温馨安详。但是,他们的两把椅子之间却凝固出一股强劲的寒流,把张朝晖都冻僵了。
  你想让我怎么去面对?张朝晖终于说。
  离开冷紫。这对你们都好。你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张朝晖像疯了一样掀翻了桌子。玻璃板顿时碎成了一地。整个餐厅都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们。
  冷红拎着包走出了门。张朝晖坐了片刻,也走了出去。
  先生,损坏了东西请按店规赔偿。一个服务员连忙跑了出来。
  张朝晖打开钱夹,扔出了几张钞票。
  当冷紫打开门,看见冷红身后像雕塑一样站立的张朝晖时,她惊呆了。
  她看着冷红。冷红不看她。
  她的全身都战栗起来。
  张朝晖只是默默地死死地看着她。
  没有一个人说话。
  “是的。是的。”许久,冷紫终于像吐石头一样吐出了这四个字。她泪流满面。
  
  23
  
  无边的夜色笼罩着整个城市。冷紫坐在洗浴中心的楼顶,无声地浸泡在这无边的夜色里。
  你恨我,是么?不知什么时候,冷红站在了她的身后。
  不。冷紫回答十分迅速。
  迟早都是一场梦。晚醒不如早醒。冷红说,:做梦做久了就容易被魇住。
  我知道。冷紫说,所以,其实我还挺感谢你的。
  小紫。冷红终于抓住了这明显的嘲弄。
  真的。冷紫说。
  毕竟,是我告诉他的。
  就是你告诉他才最好。冷紫的声音很平静,如果一定要让他知道这件事,那么你就是最佳人选。
  无论冷红信不信,冷紫知道自己说的都是真话。她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甚至无数次地设想过那一刻的情景。在这个地方,在她的身上,能够开出短暂的爱情之花,已经是一种奇迹了。奇迹只要出现便已足够,如果想要让她长留,那就像要在阳光下储存雪花一样不现实。最有可能拔出这枝花的人有三个:冷红,张朝晖,还有自己。她首先排斥了自己。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冷红和张朝晖。与其等张朝晖出手,那还不如让冷红出手。因为,冷红至少还能给她个全尸,而张朝晖一出手,就意味着凌迟。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坐在这里,任风吹拂。
  “其实,你恨也没有用。咱们姊妹就是这样的命。命,命,天管定,一个人不服命不行啊。”冷红说。冷紫知道她不放心,还在给自己做思想工作。
  咱们挣了多少?她转移了话题。
  六十八万。
  一定要挣够一百万么?
  这有什么一定不一定的。多点儿总比少点儿好吧。
  八十万也行吧?
  冷红看了看冷紫,纳闷她怎么开始对钱感兴趣了。
  也行。她说。
  到时候,你真的能收住手么?
  能。冷红说。到时候什么样鬼知道!她心里想。
  冷紫又陷入了沉默。
  张朝晖病了。他不吃不喝地躺了两天。没有吃药,也没有去看医生。
  他是医生,他知道自己的病。
  躺到第三天,他起来了,慢慢地在街上走着。他逼着自己这样做。因为不这样,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其实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很大一部分。他的全身都被掏得空空旷旷的,只剩下一个躯壳在游走。他失去了所有的情绪:愤怒的、忧伤的、惊愕的、悲愤的、痛切的、无奈的、疯狂的……没有。统统没有。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从来没有。即使是那年冬天冷紫对他的拒绝也没有使他这样过。那时候,他还能感觉到堕入深渊的痛苦。那种痛苦虽然折磨人,但是真的跌到深渊底部的时候,居然也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毕竟,冷紫说找的是一个爱她的人。因此即便说不是幸福,最起码也是一个归宿。
  可现在呢?他面临的不是痛苦,而是灾难。如果拿痛苦和灾难来比较,痛苦就像是向湖里掷的石头,能激起或大或小的浪花,让你不平静。而灾难却是一次巨大的地震。地震过后,湖水反而没有一点儿波澜。因为湖已经没有了。
  他走进他们买床上用品的那家商店,那种如春天原野般花形的床罩正在柜台上乖乖地躺着。他俯身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你要么?售货员问。
  他抬起头看了售货员一眼,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你要是不要,请到别处看看,给其他顾客让个空儿。
  他转身离开。隐隐还听见两个售货员的低低议论:“看了那么大一会儿,眼珠都不转,肯定神经有毛病。”另一位的猜测略微保守了一些:“我看他的眼睛八成是高度近视。”
  张朝晖面无表情地走出商店,走了不远,他就看见了“原木居”茶馆。他没有进去,只是在窗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在他们曾经坐过的座位上,一个女孩子正在喝茶。她看起来很小,顶多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涂着浅蓝色的眼影和紫红色的唇彩,刷着淡淡的腮红,修长的手指闲闲地端着茶杯,银白色的指甲闪着亮光。她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邻座的男人,忽然转头,看见了正凝视着她的张朝晖。她又喝了两口茶,看见张朝晖还在看她,便结了账,走了出去。
  “你出多少?”她背对着张朝晖,问。
  张朝晖看着她。他不明白。
  “最低两百。”她说。
  一瞬间,张朝晖惊醒过来。可能从他骤变的神情看出了什么,女孩子皱了皱眉,疾步离开了。与此同时,张朝晖也跳上了一辆刚刚停下的公共汽车,仿佛在逃离一种世界上最可怕的瘟疫。血液顿时充上了张朝晖的脸。这是他直接面对的第一个妓女。准确地说,她还像个孩子。
  妓女。张朝晖又回归到了这个词里,觉得自己的心上顿时扎满了千万把钢针。
  他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他需要去面对这样一个词,并且把这个词和他的爱情紧紧相连。他第一次和这个词有直接接触,是冷红在电视上出现的那一瞬间,如果远距离评说,他也许会觉得,妓女不过是为了金钱而使性生活变得混乱泛滥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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