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是真的热爱你

作者:乔 叶



个原因,你在吃苦的时候就是崇高伟大的,在堕落的时候就是理直气壮的,是不是?你以为你用这种方式来养活我们就是为我们做出了可歌可泣的牺牲,是不是?现在,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不想当你的原因了。我们真的承不了你这个天大的人情。在你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的时候,你应当早点儿对我们这些原因讲个清楚,我会来养家,我相信我不会比你养得差。你的挣钱方式使你挣的钱毫无价值,也使我们花的人感到恶心。我们决不会再用你的钱了,一分一厘也不会。如果你以前给我的钱能够变成我身上的肉,我一定现在就把它割下来!
  起初,冷紫的语气是平静的。但是,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像越弹越烈的琵琶,挟持着狂风暴雨向冷红袭来。后来,她的声音变成了叫喊。可是,这种演变她并没有意识到。冷红也没有。
  冷红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冷紫。她觉得她陌生极了。太多太多的话涌到喉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咚。
  屋里传来一声有力的闷响。
  妈!冷紫和冷红惊叫着,同时向屋里跑去。
  冷妈妈躺在地上,哆嗦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姊妹俩拼命的哭叫声中,她吃力地将她们的手放在一起,便昏迷了过去。
  医院查明,冷妈妈的病因是脑溢血复发。病情十分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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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红一直注视着走廊里的一扇窗户。那扇窗户的另一面就是医院的花园,有一只小鸟一直在窗棂和花园之间飞来飞去。那一刻,冷红把这只小鸟看作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巫9币。她用它飞来飞去的次数来预测妈妈的凶吉。她把这个次数定为六或六的倍数。六六顺。一趟,二趟,三趟……,那只小鸟无忧无虑地飞着,全然不知道自己随意的飞翔在关注着它的那双眼睛里有着怎样一种特别的意义。六趟已经够了。现在已经是第九趟,小鸟似乎有点儿累了,居然在窗棂上玩耍起来。冷红真想去赶走它,又怕它受惊吓,再也不会飞来。九也可以吧。她自我安慰地想。可是“九九归一”这个词却让它不寒而栗。归一?归到哪里?除了那个一去就回不来的地方,还有哪里?
  冷红不由得又想起她和刘先生那个刀光血影并加鱼水之欢的夜晚。从那个夜晚开始,她终于彻底放弃了自己。因为那个夜晚让她知道,做小姐不仅仅意味着泪水羞辱和钞票,也意味着不为人知的快乐。那种被男人青睐追逐的骄傲,那种俘虏凌驾男人的优越,那种日进斗金视钱如纸的畅意,那种在肉体的爱抚中飘飘欲仙的感觉……
  她突然间又感到了罪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卑鄙透顶。母亲正命若悬丝,从某个角度上讲,正是自己才让母亲走到了这一步。她断定母亲听到了她和冷紫的谈话。自己几乎就是杀害母亲的凶手。可是,她愿意这样么?她做小姐的最终原因还不是为了钱么?而且主要还是为了还母亲第一次住院的钱。如此上溯,母亲的病,父亲的死,都是因为穷困。如果这个家一开始就有钱的话——不要很多,中等水平即可。那么这会儿她肯定会坐在学校里备战高考,哪里会去品评当小姐的滋味?!
  没有办法再想下去了。
  冷紫一直站在手术室的外面,努力倾听着里面传来的任何一丝轻微响动。其实她很少听到什么,她知道即使听到了什么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意义,可她还是默默地站在那里。这是目前她能为母亲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了。母亲一定听见了她和冷红的谈话。她想。她后悔极了。可是,如果冷红不去做那种事,怎么可能会有那场谈话?不过,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再在脑子里打这种罗圈架也不会让事情挽回。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母亲能平安度过这次劫难。
  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母亲在昏迷前把她和冷红的手握在一起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她的手上仿佛还留着母亲的体温。如果母亲就此逝去,冷紫知道,这个动作就是母亲留下的遗嘱了。
  医生和护士从急救室里走出来时,冷紫看了看墙上的挂表,手术用了十个小时零二十分钟。
  结一下账,你们就可以走了。一个医生疲惫地说。职业性的冷漠中又带出一紫职业性的同情。
  这么快?要我们转院吗?冷紫不太明白。她的大脑里似乎没有储存过母亲会死的概念。或者说,即使有,也被她强力删除掉了。
  小紫,冷红泪流满面:我们没有妈妈了。
  没有妈妈了。
  没有妈妈了。
  最亲你最爱你的人,没有了。你再也找不到那样一个人去牵挂你,惦念你,知道你小时候的每一个最微小的故事,记得你扫地抹桌时的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再也没有那样一双眼睛凝视你离开她视线时单薄的背影,再也没有那样一双耳朵倾听你走进家门时的轻轻的足声。再没有那样一颗心啊,能给你世界上最广大的思念、最深切的信任和最慈爱的宽容。
  她们俩像傻子一样看着乡亲们手忙脚乱地把妈妈往车上抬。是的,她们曾经想过这种最坏的结果和最糟糕的场面。可是当这一切真正来临的时候,她们还是被击懵了——想象往往比现实有高度,而且往往是现实抵达不了的高度。但是,现实永远比想象有力度,而且是一定是想象抵达不了的力度。
  妈妈静静地躺在车上,一动不动,任由着人们摆布。就像她逆来顺受的一生一样。无论命运给予她的是一种多么难堪的姿态,她都毫无怨言地承袭了。
  车开动了。
  孩子,拉着妈妈的手,逢到拐弯的时候就告诉她:娘,要拐弯了。娘,回家吧。这样她的魂儿才能回到家。因为刚丢气儿的人的魂儿是不知道走弯路的。刘大娘流着眼泪叮嘱她们。
  妈妈,拐弯了。
  妈妈,回家了。
  妈妈,拐弯了。
  妈妈,回家了。
  两人一声递一声地召唤着,冷红紧紧地搂着妈妈的头,冷紫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每有一个小小的颠簸,她们都会随之颤抖。仿佛车上躺着的不是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仿佛妈妈还活着,而且活得愈加精致,如同最薄脆的玻璃雕塑或是最容易打摺的真丝衣衫。又仿佛她们的母亲在此肘还原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需要她们牵着手,抱在怀里,才能找到回家的路。而在以前的岁月中,都是她在召唤她们回家啊。
  在一片哭喊声中,她们回到了大青庄,大家将冷妈妈抬回家,放在竖着铺的草铺上。
  为什么让我妈妈躺在这上面?被褥呢?冷紫哭问。
  孩子,断气不把铺盖抽,来世转生变马牛。这都是有讲究的。主持丧事的知事人说。
  放了噙口钱,蒙了白布,用麻丝缠住脚,拴好了“绊脚绳”,知事人便在大门前放了纸轿和纸马,让冷红和冷紫用椅子抬着冷妈妈生前穿的衣服从屋里走到大街上,放在纸轿和纸马面前,然后开始烧纸轿纸马。一边烧知事人一边高叫:“请老太太上车。”待轿马烧完,冷妈妈才算正式“启程”。
  回屋之后,众人围坐在冷妈妈灵前放声痛哭。别人哭得时间不长,冷红和冷紫却是谁也劝不住。直到刘大娘开始唱当地传统的“哀曲儿”,两人才稍稍止住。
  刘大娘双腿盘坐,双手轻轻地拍打着双脚,以一种不知名的曲调唱道:
  
  叫一声冷家婶子我的好姐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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