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戎装女人
作者:刘 静
吕师烧了一锅水,站在灶边等着水开。她盯着这袋饺子有些犯愁:这也只够两个人吃的,那俩家伙,叫谁不叫谁呢?
吕师推开卧室的门,李进果然不出所料地倚着床头看电视。
吕师叫他:“吃饭吧?”
李进眼都不转一下:“不吃!”
吕师关心他:“不饿吗?”
李进继续目不转睛:“不饿!”
吕师把姿态放高:“怎么会不饿呢?都几点了。”
李进得寸进尺:“不饿就是不饿,啰嗦什么!”
吕师的忍耐是有限的,到此打住了。她“咣”的一声摔了门,吓了李进一大跳。
不出两分钟,李进出来了。
见饭桌上只有吕师一人,他问:“李念呢?”见吕师不接茬,他又自言自语:“这点东西够谁吃的?叫外卖!”
第三章
二团政委郭立业出了车祸,车毁人亡。
星期天那天,郭立业他爹过生日,七十大寿,是个大生日。全家上下很当回事,七大姨八大姑都请了来,给古来稀的寿星办了一次很场面的寿宴。还请了个小戏班子,唱了几段河北梆子,老头好这口。
曲终人散,郭立业自己开着桑塔纳2000往回赶。车速太快,也不排除喝了点酒,在京津塘高速路上,一头扎进了停在路边的一辆大货车的屁股里,人当时就完了。跟他一起完的,还有他八岁的儿子。
郭立业是河北廊坊人,离北京很近,一脚油门的事。郭立业是个挺恋家的人,星期天节假日经常回家。有时候打招呼,有时候不打。他习惯了,别人也不当回事,要不是他出了事,这种事也就算不上事了。
郭立业出了事,上边下了工作组,由部里负责行管的左副部长带队。事故是跑不了的,事实也是清楚的。麻烦在于:这次他打招呼了没有?如果打了,跟谁打的?
这很重要,对死去的郭立业尤为重要。如果他打了招呼,就是请了假了,这事故还勉强说得过去:如果他没打招呼,那性质就变了,问题也严重了。不假外出,就是违纪。郭立业人生这个句号,就算涂黑了。这是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不愿面对的。而活着的人,尤其不好面对。
大家心里都比较清楚:郭立业很可能是打了招呼的:并且,大家更进一步地清楚:郭立业是跟谁打的招呼。
如果说,郭立业在部里当宣传处副处长时,经常回家不打招呼,那是极其可能的。因为毕竟是在机关,环境相对自由一些。再说,跑廊坊跟在城里跑也没啥两样。有时,跑高速比城里二环三环都顺当便捷,请不请假问题不大。但他当了二团政委就不行了,毕竟是带部队,又是主官,事情多了,责任也大了,外出打声招呼,心里也踏实些。
按理说,郭立业外出,是应该跟上一级主官请假的,也就是说,他应该跟总站的王恩江政委请假。
但郭立业很少跟王政委请假。倒不是他不信任王政委,也不是他惧怕王政委,而是他不好意思老找王政委。他实在是回去的有点勤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当今社会不是还提倡人们常回家看看吗?如果他是个地方老百姓,也就没事了。但他是个军人,而且还是个负有领导责任的军人,老往家跑,就有些不妥了。
明知不妥,但跑惯了不跑,不但腿痒,心里也痒。所以,他还是要跑,只是跑得不似在机关时那样勤了。打招呼请假,也会加以选择,自然,他会选择跟他关系好的领导,一来好说话,二来说话方便。
在总站领导里,郭立业跟谁的关系好呢?这不是什么秘密,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脱口而出的:参谋长杨铁民。
自从郭立业出了事,参谋长杨铁民的悲痛是显而易见的。他厚厚的嘴角起了泡,一边一个,对称地悲痛着。
杨铁民和郭立业是一个连队里睡上下铺的兄弟,杨铁民当过郭立业的班长。杨铁民和郭立业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互相帮助着,相互提携着。早些年,杨铁民在基层埋头苦干,郭立业在机关给他通风报信、摇旗呐喊:而杨铁民当领导后,明里暗里替郭立业说了许多话,做了许多工作。半年前,郭立业能在那么多人的竞争中,出人意料地当上二团政委,杨铁民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郭杨二人,兄弟一般亲密无间着,两家的老婆孩子,也亲戚一般地密切着。郭立业的老婆在大院幼儿园当老师,杨铁民的女儿上幼儿园时,几乎就是郭立业的老婆带大的。总之,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在某种程度上,比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强。
郭立业出事后,杨铁民于公于私都理所当然地忙前忙后。因为睡得少,眼里布满了血丝:因为招呼得多,嗓子嘶哑得几乎失声。
群众的眼睛历来都是雪亮的,对杨参谋长的所作所为,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心里头不但不热,相反,还起了寒气。
因为在郭立业请假与否的问题上,杨铁民只字不提,绝口不谈!
郭立业到底请假了没有?谁也说不清了。能说清的人,一个死了无法开口,一个活着死不开口!死无对证,就要成为一桩悬案了。
郭立业的后事,极其难办。阻力来自他的老婆,幼儿园的小方老师。
不知为什么,小方老师年纪也不小了,长相也不年轻,人们却都喊她小方老师。小朋友这样喊,家长们也这样喊,处理后事的人只好也跟着这样喊了。
小方老师一下子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天一下子就塌了。人都神经了,一天到晚头不梳脸不洗地犯犟。当然也痛哭,哭得呼天抢地、死去活来:但要命的是犯犟,犟得油盐不进,一点也不动摇。
小方老师像陕西的秋菊那样,一定要部队领导给个说法:孩子他爸到底请假了没有?!如果没请,就给他处分!给他啥处分咱都没意见!
办后事的人估计:小方老师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否则的话,她一个乱了方寸的女人家,能在痛哭流涕、呼天抢地的同时,还一针见血地揪住敏感的问题不放吗?现在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熊人太多了!他们如此所为,既满足了拔刀相助的痛快,又看了领导的笑话,何乐而不为呢?只是,光看一个女人闹太不过瘾了,这家亲戚也忒!
郭老爷子早年当过大队支书,是个见过世面的通情达理之人。刚过完大寿的七旬老人,遭遇如此丧子丧孙的打击,换一般老人,早就倒下起不来了,但郭老爷子却硬挺着,不让自己倒下。
老人对媳妇阻止儿子孙子遗体火化、入土为安的做法非常生气,但面对又哭又闹、歇斯底里的媳妇又非常无奈。老人虽然不喜欢这个儿媳妇,但这个时候又替儿子对不住人家:年轻轻的把人家闪到了半道,不是坑了人家吗?如此一来,这个昔日的党支部书记,一方面悲伤内疚着,一方面着急上火着,毕竟年龄不饶人,老爷子顶不住了,住进医院打起了吊瓶。
吕师主任到医院探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非要起来,拖着输液管子的老手拉着吕师不放,老泪纵横地说:“首长啊,对不住啊!孩子给部队添了这么大的乱子,媳妇又这么不懂事,这可咋办好呢?!”
吕师落泪了。望着眼前这个在病床上泣涕不止的老人,吕师想起了也在病床上的父亲。想起了父亲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叹,想起了父亲关于自己后事的交代。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向下淌。心中感慨万千:这是些多么好的老人啊!他们一辈子任劳任怨,勤勤恳恳,活得如此自觉,如此自律。他们这一生,生怕给别人添一点麻烦,尤其怕给组织找一点麻烦,稍有不慎,诚惶诚恐。对待组织,如同对待祖宗,恭敬得不行,虔诚得不行。改革开放以前是这样,改革开放以后依然如此,痴心不改。谁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他们这不叫信仰什么叫信仰?难道,信仰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叫信仰,信仰这些具体的、现实的就不叫信仰了?
老人输液管里突然有回血,吕师赶忙把他的手放平放稳,盯着回血慢慢地消失,心才踏实下来。
那一刻,吕师决定帮老人一把,就算替他死去的儿子尽尽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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