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戎装女人
作者:刘 静
王恩江换了个话题,口气依然有些沉重。他的心情并没有因为换了话题而好起来,那是因为他的话题依然有些沉重。他的话题虽然由说别人转换成了说自己,但由于说别人是同情,同情需要语气沉重:说自己则是自省,自省仍然需要沉重的口气,不然的话,就由不得别人不信了。
王恩江语气沉重地说:“平心静气地说,我对杨新光除了恻隐之心,还有没有别的用意、别的因素呢?比如,像群众反感的那样,老乡观念,山东老乡观念?有,恐怕是有的。我身上这种根深蒂固的老乡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也是不容易自拔的。说起来你们这些人不能理解,不能理解我们这种从农村出来的人,对家乡的那种感情,对家乡人的那种感觉。不好形容,也说不清楚。就拿家乡口音家乡话来说吧,那种亲切感,就是你们这些从小就说普通话的人无法想象的。我一听到山东话,尤其是我们那个地区的山东话,就浑身都舒服,怎么听怎么顺耳怎么好听。在火车上,听到说家乡话的人,就想给人家让个座、替人家做点什么才好!就连在饭店里吃饭,听到邻桌的人说家乡话,都要仗着酒劲跑过去敬个酒,真是莫名其妙啊!更不要说在一起当兵的战友了,一听是山东老乡,不知不觉人情分就有了,一碗水想端也端不平了,屁股不由自主地就往老乡那边靠。对这毛病,我也的确是头痛。但头痛归头痛,一见了老乡,马上又两眼泪汪汪了,头脑发热地不讲原则了。这可以算我们农家子弟们的一个通病,是我们的局限性。不像你们这些干部子弟,从小就随父母四海为家,天生就有五湖四海的胸怀。我们不行,尤其我不行!其实我也明白,越是到了我们这个级别的干部,越是讲个五湖四海,否则,害人害己!你们说,我在杨新光的问题上,是恻隐之心多一些?还是老乡观念多一些呢?”
说到这,王恩江又开始询问了。他嘴上问完了还不算,还用眼睛征询着对面洗耳恭听的二位的意见。这次这二位好像有了心理准备了,既不互相对视,也不点头摇头,更不开口说长道短!
好你个老奸巨猾的王恩江啊,你这哪里是在做自我批评?简直就是在嘲讽作弄别人!你自我批评就批自个得了,问别人干吗?这又不是开组织生活会,也不是开常委会,我们干吗要对你敞开心扉呢?再说了,你这哪是在做什么自我批评呢?你分明是在嘲讽我们!影射我们!笑话我们!你看看,你看你们这些五湖四海、四海为家的官宦子弟,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你们知道什么叫老家什么叫老乡吗?你们懂得什么是乡情什么是乡音吗?你们是水里的浮萍、陆上的蒲公英:你们连根都没有,要那么宽广的胸怀有屁用!
吕师和陈昆离开王恩江办公室的时候,依然是按来时的顺序,陈昆在前,吕师在后。他们离开的背影有些匆忙,因此显得有些狼狈。狼狈的吕师在带门的时候不免有些情绪,用力过猛,门“咣当”一声响,响得有些不像话。
王恩江对这种不太像话的关门声并不介意,他介意的是门外吕师和陈昆的说话声。门是关死的,只能闻其声,却听不见其内容,王恩江的心里难免有些嘀咕,并且不可救药地又不舒服起来。现在他经常因为吕师而不舒服,比如,看到吕师冲陈昆那种模棱两可的笑,听到吕师跟陈昆在门外嘀嘀咕咕地说话。王恩江毕竟是王恩江,他不会由着这种不健康的情绪在体内影响健康,为了抵抗排解这种负面的情绪,他做起了真正的自我批评,真的开始自省了:除了恻隐之心和老乡观念,对杨新光的坚持真的再没有别的因素了吗?主观意识也好,客观意识也好,潜意识也好,深意识也好,有没有那种“凡是陈昆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陈昆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地狭隘的两个凡是呢?
吕师“咣当”一声关上房门出来,见先走一步的陈昆正在外边等他。陈昆一见她出来,就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吕师:“你这么看着我干吗?”
陈昆:“不干吗,我是在可怜你!”
吕师:“你可怜我什么?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陈昆:“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连个家乡都没有!连个老乡都没有!”
吕师忍不住笑了,她笑着对同样笑容满面的陈昆说:“彼此彼此吧!节哀顺变吧!”
吕师坐在杨新光的身边,洗耳聆听他口才不错的讲话,不住地频频点头,以示赞同。吕主任的表情很正常,谁也没看出她心里的不是滋味,主要是难受,也有些自责。
自从听王恩江痛说了杨新光的家史,吕师的确是有些震惊。吕师不是个没有社会经验的单纯之人,对贫穷和苦难不至于大惊小怪。没吃过猪肉,不至于没见过猪跑。但吕师的确又是个社会经验不够的人,或者说她的社会经验不够丰富。她知道贫穷,也了解苦难,但这种了解和知道都是间接的,大部分都是来自于书本和电影电视。她几乎没有亲眼目睹过真正的贫穷苦难和穷困潦倒。马路上的乞丐她见过,但由于这些乞丐过分地老练和几近职业化,再加上各路媒体对他们不留情面地揭露,使吕师对他们或多或少地添了一些厌烦之心。在军营中生、军营中长的吕师,几乎就没有接触过社会,更不要说社会的底层了。军营中,大家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几乎就没有贫穷富贵的概念。顶多是你家的条件好一些,他的差一些。好一些的花钱就大方一些,差一些的就抠一些,仅此而已。像杨新光这样,猛不丁地展示在吕师面前的窘境,不是吓了吕师一跳,而是吓了吕师一大跳。她想不到,自己身边竟会有如此窘况的人,而这人还不是个一般干部,还是个团职干部!她在震惊过后自然会难过的,而且还自责。
平时要求基层带兵的干部对战士要几个知道、几个了解、多少个清楚、多少个明白的,自己下部队检查落实时,还亲自提问核实过。对对答如流的非常满意,对吭吭哧哧的则没什么好脸色。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对部属竟然这样不了解呢?吕师本来就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做了领导后,就更是有意识地加以注意。毕竟女人当领导容易给人造成婆婆妈妈的印象,并因此而失分。男人们历来讨厌婆婆妈妈的女人,更何况是婆婆妈妈的女领导。吕师在办公室里历来是有事说事不跟部下啰嗦的,更不要说家长里短地扯闲篇了。吕师跟同性都很少这样,更何况是同异性?这大概是吕师的失策。作为一个女上司,本来体恤部下应该是她的强项,没想到却适得其反,让她给扬短避长了。
听了杨新光的事后,吕师对杨新光就有了一肚子的同情和一肚子的内疚。只是杨新光这些日子一直在一团蹲点搞教育,吕师一直也没见过他,对他的同情和内疚一直也就没有释放的机会。今天听说他要给一团的指导员们上课,讲政工干部如何跟军事干部配合,找准自己的位置,干好自己的事。吕师放下手头的工作,跑了一个多小时的路,专程来听讲。一是来给杨新光捧捧场,二是来听听他的高见。因为他正好也要面临这样的问题,正好也正是领导们担心他、不放心他的问题。
杨科长对吕主任的亲临自然是很高兴的,他似乎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因为他没想到吕主任会在百忙之中,专程地、不打招呼地突然莅临会场。本来团里就来了个政治处的副主任主持,一听说政治部的吕主任驾到,团长、政委、政治处主任就都一窝蜂地跑来了。这让杨科长心里又受用又不受用。当然还是受用的成分大一些,因为他的情绪一直高涨,也一直饱满,讲得头头是道,颇有水准。
坐在杨新光左边的吕师侧着身子,像是在仔细聆听,实际上她是在仔细打量。她在仔细打量这个生活得如此艰难却又如此自尊的部属。当然,她主要是在打量他那一头被染发剂伪装过的头发。原本吕师并没有指望能看到真相。因为王恩江有言在先,说杨新光由于顾虑他的白头发会影响他的年轻化,因而对头上的白头发格外地小心谨慎,不让它们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在军队干部要年轻化的大气候下,就要跑到副团职军官最高服役年限终点的杨新光,不能不紧张,也不得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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