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红颜乱

作者:鲁梓扬




  张英月未予理睬。
  木柱的父亲见屋里有水,循着水的来路查进厨房,先是一惊,继而笑笑说道:“这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别往心里去,英月呀!”
  木柱的母亲对张英月在会场上的端水行为本来就不满,这时趁机说:“做女人嘛,怜悯心重些,也没什么值得说的,重要的是稳重,别一时兴起,只管出风头……”
  “老干婆!”木柱的父亲喝住老伴儿,“快去收拾一下!”
  木柱的母亲顺着老头子的指向,小脚碎步颠颠地赶进厨房:“啊唷,这……这是谁造的孽啊?”
  张英月道:“是我!”
  “你?”木柱的母亲正待发飙,被老头子喝住。他指着老伴儿说道:“老干婆听着!我警告你,今日你只有收拾的份儿,不准你插半句话。”
  “我偏要说……”
  “啪!”木柱的父亲重重地打了老伴儿一记耳光,指向户外撵道:“滚!滚到木霞那儿去!”木霞是他们的第五个女儿,离这儿近。
  木柱的母亲一向小气,厨房损失惨重,她心疼得要死,怎甘心就这么离开?她偏要盘根究底弄个清楚明白,便稳稳地坐下,说:“我偏不去!”
  木柱的父亲适应了室内光线,发现张英月脸腮泡肿,还看清她穿换了衣服和手上拿着的衣物,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更担心老伴儿在这儿火上浇油,难以挽回局面。他想什么言语都起不了作用了,唯一的希望是缓和气氛,再见机行事。他忽然灵机一动,想了个办法,便叉着腰来到老伴儿面前喝道:“你走不走?”
  老伴儿道:“就不走!”
  “哼哼,你还没尝过我的厉害呢!”木柱的父亲一脚扫翻凳子,老伴儿倒地后被惯性拖了个跟头。他又抓起老伴儿的膀子一掀,老伴儿就滚到水窝里了,他还用脚连勾几下,老伴儿打了个滚儿,泥水糊得浑身都是,脸上也花了。大伙儿见了忍不住发笑。老伴儿负气骂人,他又勾得她打了个滚儿。老伴儿干脆懒得动弹,伸出手来要老头子拉一把。这副滑稽相使大伙儿捧腹大笑,张英月也哧的一声忍不住笑了。木柱的父亲仍板着面孔,拉起老伴儿直往外撵:“走,再不走我可要‘放风筝’了!”
  老伴儿狼狈至极,蔫蔫而去。张英月捂着面孔又忍不住笑了。
  木柱的父亲改为和善神情,当即审理他们的公案。张英月不作声,木柱如实招来。待弄明真相后,木柱被喝令当堂跪下。老人说:“英月,咱金家父子无德,留不住你,但你得依我一条。”
  张英月说:“您讲。”
  “木柱把你打成怎样,你就把他打成怎样。这叫‘张飞断案’,一报还一报。你要不还到位,我就不能让你走。”
  “为什么?”张英月道。
  “我金某活到七十八岁,从来不欠别人的情,你要不打还,我们家欠下你的,怎么偿还?”
  张英月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木柱的父亲说:“这样吧。你暂时住下来休息几天,哪怕一天也行,你什么时候恢复了体力,什么时候打还都行。木柱不对,后果自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这是他不知珍惜,怪不着你。”
  张英月执意要走,老人无法可设了。他说:“也好,我就代你打还吧。你稍等。”
  老人进房取出练功用的铁尺,说:“这种头脑简单的东西,不打是没记性的!”他按下木柱,举起铁尺朝他小腿外侧狠狠抽下,铁尺打弯了又打直,打直了又打弯,打得张英月吃吓不轻,忙过来抢过铁尺,紧紧抓住不放,说:“这要打死人的!”
  “我都不心疼他,你疼他做什么?放手!”
  “爸!”张英月垂下头去,说,“算了吧。”
  “你原谅他了?”
  张英月不语。
  老人松开铁尺,拿过她手上的衣物,慈祥地说:“孩子,我养了五个女儿,我也知道,女儿在婆家受气挨打的滋味不好受!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儿上,高抬贵手饶他这回?我是说,如果他再有下次,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哪儿……我可是把你当闺女在看啊,孩子!”
  “我知道。您待我好,我清楚。”
  “你受了委屈,回房歇息去吧。”老人将张英月扶进房去。张英月心一软,也就依从了他。
  其实,木柱习武练功有这一课。为了练好弹跳,首先要练好肌肉弹性,用铁尺抽打小腿外侧,是练功的办法。这儿是纯肌肉,不怕抽打。况且,那铁尺是两头厚实、中间薄,韧性好,只弯不折断。
  木柱的父亲旷了下午工,一心为留住儿媳妇。他们还没吃午饭,老人就借了炉子和锅,提回来在户外生火。他从不做饭,洗脚水都是由老伴儿端来泼掉,又怎么做得好饭。甚至连炉子都不会生,还没生出火来,就放了半锅水、半锅米,满满一锅。接着,他趴在地上点火、吹火,忙得一塌糊涂。邻居们端了饭吃着过来串门,见了哈哈大笑,说你今日把饭做熟了,我从这儿爬进城里打个转,再爬回来。老人说:“你们的饭怎么做熟的?”
  有个妇人说:“那是女人怀里揣熟的!”
  “鬼话鬼话,你们逗我咧!”老人还是认真地生火。不一会儿,锅里冒出糊味,他高兴极了,说:“熟了熟了,饭香了呢!”
  然而,锅盖滑到地上,一堆米才刚刚冒热气!
  这时,张英月不得不从屋里出来,说:“爸,您歇着去,我来吧。”
  “不!叫木柱来!”老人很固执。
  张英月也不作声,她掏出不少米后,再兑水煮。
  第二天,木柱被他父亲派去城里购炊具,他借了板车,说英月你跟我去吧,买东西时得有人看住车子。张英月想想也是。
  中午,村里人正吃饭时,他们购了一车东西回来,刚过石桥,就有人笑话他们“破旧立新”,张英月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一回家,她就闪进屋里,一连几天不好意思出门。
  
  第十一章 意见休书
  
  中午,张副支书用自行车驮着田丙义,朝公社砖瓦厂急驰而来。他们来找田丙男商议重要事情。
  砖瓦厂建在公社北部边沿一带,这儿偏僻荒凉,滨临湖泊,仅一条便道与外界勾连。
  这几年,公社砖瓦厂已蜕变为公社劳教农场了。厂里的干部是贬下来的,这儿的职工一律是“坏分子”,他们只干活儿吃饭,没有任何报酬。
  田丙男与那些难友们,自那天游斗后,连夜被押到这儿来了。他们下车时,才发现有两名坏分子已经晕倒在车上。干事将这些人逐一点名后,交给厂长就随车回去了。
  这两名严重脱水的年轻人,因没有条件进行急救,在厂长派人把他俩抬往公社卫生院的路上就咽气了。
  这两人死了,厂长把尸体交给学习班的负责人,负责人就派人通知其家属来认领尸体。在认领尸体时,负责人宣讲了一段毛主席语录: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他们抵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肆意破坏无产阶级专政,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革命。他们死有余辜……”
  丧者家庭含泪运走尸体,孩子从出世抚育成人,一块石头都磨光了,含辛茹苦盼到成人,不想说没就没了。
  而他们仅仅是死于一碗水上!
  八十名民兵,一路上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而对坏分子却冷酷到连一碗水都不给,还冠以“革命行为”,实在令人发指。
  第二天,厂长对他们开会,第一句话就说:“我们这儿只有一个接受改造的兽医,还没有药,公社不给钱我们买药啊!我要提醒大家,首先吃饱饭、养壮身体,才能抵御病害。你们要给我保证,活蹦乱跳地进厂,生龙活虎地回家。你们瞧吧,我干了五年厂长了,这儿还没有一个坟墓,我希望这儿永远没有坟墓,听到没有?”
  “听到了!”大家群情激昂,对厂长深感敬重。
  厂长姓宋,以前是这儿的区委书记。“文革”初被揪下台来,由清道工、饲养员、农具厂厂长一路做到砖瓦厂厂长。
  砖瓦厂有句流行话,叫“鬼管鬼”——被打倒的当权派人物,管理被揪出来的坏分子。而公社干部则称这儿是“鬼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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