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红颜乱
作者:鲁梓扬
“小梅呀……”
“姑姑啊!我害了爸爸害了他,我是个灾星、克星!”
“小梅你听我讲呀!这是人为的,不是你的原因啊!”张英月索性叫刘娥枝开了监门,好进去开导郭小梅。
张英月从斗室里出来,刘娥枝叫她到办公室去一下,她说:“没去头,她不愿意,我没法说动她。”
刘娥枝道:“你根本就没跟她讲那事,你当我不知道吗?”
张英月说:“她一口咬定宁死不从,我还能怎么讲?”
张英月离开学习班,岔上去田刘湾的小路。木柱从棉花地里闪身出来,叫住了她,问她去哪儿。她转过身来问:“你在跟踪我?”
木柱假装轻松地一笑,说:“我担心他们为难你,就随后来了。天气热,在棉花地里躲阴呢。你要到哪儿去呀?”
张英月说:“我想去和丙义哥合计一下,把小梅救出来。那地方真是个黑棺材,这样下去恐怕她……”
木柱连连反对,说:“你这不是在跟刘支书作对么?我们刚刚结婚,你又是个远方人,得罪了土皇帝,能有好果子吃?再说,小梅被关在那种地方,谁有本事救她?要是换个人当支书还差不多!”
张英月说:“我有办法。我可以去把小梅的爹请来,叫他带上寻找姑娘的介绍信来,通过政府出面把她接回去避一避。”
“你准备拆散他们?”
“不是拆散,是避避风头。要是让刘乙发的阴谋得逞,那才是拆散他们啊!”
木柱认为有道理,也许行得通,但他不准她这么做。他不敢招惹刘乙发。他拉张英月回去,说:“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走吧,快回去。”
张英月回去后,天黑时还是到田丙义家来了。田丙义觉得她的想法正确,决定试试看。于是连夜去找张副支书。第二天上午,张副支书以做郭小梅工作的名义,趁刘娥枝不注意时,把这话对郭小梅讲了。郭小梅却一口拒绝:“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的水,就算死,也要死在田家!”
“你回娘家只是避避风头,过段时间再回来嘛。”
“我不!我的苦由我受,回去了,那儿的干部还能让我出来?谢谢您费心!您要是真心为我好,拜托您关照丙男一下好吗?”
张副支书无话可讲。
第十章 批斗会上
日头当顶,天气干燥炎热,令人感到很是憋闷。
学校操场的四周除了房子就是围墙,将里头的空气凝固得跟死亡了似的。
大队在学校操场召开批判大会,凡能走的人都被催来了,学生也停课参与进来。
与会者近千人,都戴着草帽,坐在自带的凳子、椅子上,高低不齐,一窝一窝的。门口有民兵持枪守卫,只能进不准出。
九个生产队,各限定坐在画出的白石灰格子里,每个生产队前头都有担水桶,安排专人挑水解渴。一担水挑来,大碗小碗一拥而上,一忽儿就被舀光了。人们喝了水各归原位,在烈日的暴晒下流一身汗水,待水挑来再行补充。他们就这么不停地喝水,不停地流汗。
“五类”分子一律排在土台前,面向革命群众低头弯腰站着,不准戴帽子,不准乱动一下。他们大多风烛残年体质衰弱,那脚前的汗水像下雨的檐沟,滴得啪啪响。手不准擅自抬一下,汗水流进眼睛里,和着泪水一起流下。站了不多会儿,有两位老太婆晕倒了,栽在坡下蹭掉一层皮,啃了一嘴泥,却不让子女搀扶一下,由民兵拖起来,“贴”在台坡上继续挨批。民兵来拖,也没那么斯文,近前踢一脚,骂声“装死”,丢在台坡上再踢一脚,再骂声“看你再怎么装”!
木柱的父亲个子大,在“五类”里最冒尖,低着头比人家昂着头还高,所以,他的一举一动最显眼。他的眼睛腌得难受,才甩了甩头,就被后面的民兵砸了一枪托。这是日本鬼子遗留下来的三八大盖,又长又重,这一下砸在背上,痛得他龇牙咧嘴暗抽凉气。那民兵骂道:“你个老狗日的,还敢对革命行动咬牙切齿?老子要你的老命!”木柱的父亲又挨了一枪托。这一下砸在他背心处,痛得他眼冒金星冷汗迸流,但也只能强忍着连牙关都不敢咬了。以前,田尚明比他个子还高,“典型”总是由田尚明来当,往后,就得他当靶子了。此时此刻,他恨不得那民兵朝他头上狠砸一下,解脱算了。
张英月对公公很尊重,因为他言语少,把她当女儿对待。公公这时活受罪,张英月就到前头来坐下,有心帮帮公公。于是她经常舀水喝,一碗水只喝几口,其余的就似不经意般往公公脸上泼,乍看好似在侮辱公公,实际上是在替公公降温。别人见她如此,就笑话她对公公如此不敬。木柱看不过去,来说她的不是.她却我行我素,干脆把碗拿起,一连对公公泼了几碗水,说:“我就恨他,我就要泼他!”
结果,彭双牛夸奖张英月与五类家庭划清了界线,木柱挨了顿训斥,乖乖地到后面去坐下。婆婆巴不得英月对她泼几碗水降降温,英月却根本不理这茬儿。
此时,只有“五类”分子才能体会到张英月对公公的真孝顺。
高音喇叭鸣响而近,游斗车辆即将进入会场。张英月心里激动起来,因为她知道,田丙男就在游斗的车上。她渴望能见他一面!十几天没见他了,就像挨过了十几年那么漫长。
两辆旧“解放”牌汽车隆隆开进会场,车上站满了人,荷枪实弹的民兵押着坏分子逐大队批斗,现在轮到这个大队。车上的坏分子一律向外排列在车厢周围,全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们一进场,大队的高音喇叭便打到最高音量,由彭双牛、刘娥枝领着高呼口号,那声音像打雷,震耳欲聋。
田丙男与其他坏分子一样,光头上长出一层青发,头被民兵按成六十度。他们每人胸前都挂着一块硬纸壳,纸壳上贴了层白纸,上面写着罪名、姓名及地址,姓名上用红墨水划个“×”,就像行典的斩标,区别在于背后与胸前。
田丙男的胸前纸牌上写着:奸污少女犯——田丙男。
批判会开始,大队的喇叭停了,汽车上的喇叭开始播放坏分子的罪行:
“……田丙男,男,汉族,现年二十三岁,出生××县××公社××大队,自幼深受地主分子家庭的封建资本主义思想的影响,至今恶习不改。于一九七四年四月,以卑鄙的不法手段奸污李冬萍,致使李冬萍不堪忍受,愤怒逃走;一九七五年五月,田丙男将流浪女子冯慧珍引诱至家,以威逼利诱的卑鄙手段,强迫冯慧珍就范,冯不堪凌辱,悄悄逃走;一九七五年六月,田丙男流窜至清溪县内,将一年轻女子郭小梅拐骗回家……”
彭双牛打开喇叭,高呼“打倒流氓、坏分子田丙男”、“踏上一只脚,让田丙男永世不得翻身”等口号。口号暂停,田丙男身后的民兵喝令田丙男“抬起头来,向革命群众亮相”!
当田丙男缓缓抬起头时,会场上顿时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田丙男形同棺材里拖出的干尸!他两眼深陷、面黄肌瘦,脸颊深深地凹进去了,完全是一层黄皮包在骨头上;双唇龟裂、白糙糙地如同抹了层盐末,裂缝间凝固着血痂;衣服上的汗渍干焦得成了硬壳,像绘的地图。
会场上,很多人都在同情这些“坏分子”,有老年人在抹泪、中年人在哀叹、年轻人在同情、孩子们在说:“怎不把这桶里的水给他们喝呀?”……
张英月与田丙男正对着,她仰着头看着他,泪水涔涔,视线模糊。她低下头拭了拭泪,再抬头时,此刻的田丙男已定定地瞧着她了。田丙男眼里的表情很复杂,他看张英月一眼,就将目光移向水桶。张英月起初没领悟,以为他在瞧她的脚尖,因为她的脚抵在水桶上。田丙男如此几次,她终于明白了,便瞧瞧两侧,见没人注意到她,就用手指指桶内,田丙男暗暗点了点头。
张英月此际陡生勇气,为了心爱的人,豁出去了。她悄悄离座,轻轻舀水。当她舀满一碗水后,身子如离弦之箭霍然站起,将一碗水举到田丙男胸部,田丙男立即倾身,一下叼住碗沿,将头脸仰起,喉结咕嘟咕嘟响过几声,水就流入腹腔了。两旁的同类醒悟过来,忙张大嘴巴扭过头颈希望能接到几滴水珠!而碗却掉下摔碎了。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3] [24] [25]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