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红颜乱
作者:鲁梓扬
刘耀堂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麻索,见其他村里的人也闻讯而来,越来越多,着急了。他再次点名,竟无一人应声。他发怒了,说:“都不拢场?老子一个人拖!”
刘耀堂用麻绳套住田尚明的脚脖子,正准备背上肩拖尸体,被活祖宗一拐杖打来,把他的左膀打得垂了下去,痛得他跳脚叫娘。一向泼辣的柳仙娥才对活祖宗骂了句“老东西”,就被人一耳光打得嘴角流血,愤愤然蹲下哭号起来。
两厢僵持不下。
东方渐渐发白。
这时,公社武装部季部长骑着自行车来到现场。季部长四十多岁,转业军人,一向为人正直、雷厉风行。他这时是奉公社余书记之命来处理现场的。他的出现,使在场人自动让开一条路。而季部长却没有近前察看尸体,而是对大家说道:“广大革命群众,我季某是奉余书记之命来处理这事的,请大家不要焦躁。余书记说,死者要及早安葬,请大家不要把矛头对准革命干部……至于田丙男,我会保障他的人身安全,他出了安全事故,你们找我好了。大家散吧。”
季部长讲完,就骑车走了。
活祖宗气得嘴唇哆嗦,他噙着浊泪连戳几杖,不禁仰天呐喊:“天哪,你睁开眼瞧瞧啊,旧社会的土匪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第九章 丧饭风波
田尚明的尸体停放在家门外。
蜷曲的尸体已经僵硬。田丙义将死者的肢体逐一伸直后,便再也克制不住,捧着死者的头颅叫声“叔”,号啕痛哭起来。他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他想想这家的恩泽,再看看眼前的情景,怨恨自己枉活一世,对不起他们。
说起来话就长了,田丙义的爷爷与田丙男的爷爷原是同胞兄弟,他们年龄相差二十来岁,各有追求。丙义爷爷好动,自小拜师学武,成人后行走江湖;丙男爷爷习文,成人后考中进士。
丙男爷爷获取功名后,可谓光宗耀祖,田家一度声名鹊起。他奉命往山西某地任县令,三年未满,因不与当地势力苟同,也为审一桩公案顶撞了上司,于是挂冠走人,重回故里继续家业。当时可谓是当地首富,除三百多亩土地外,还在县城开有十家商行、一座“进士缘”酒楼。
丙义爷爷行走江湖,家里全靠妇人维持,每况愈下。丙男爷爷回归故里之后帮忙打点,才见起色。
这年秋,丙义爷爷终于回了家,兄弟俩数年阔别,偶然相聚甚为亲切。丙男爷爷劝丙义爷爷说,你年过六旬,孙儿孙女尚幼,不如回家与家人团聚,安稳度日吧。丙义爷爷说,我得出去了却一桩事情,待回来,就不再出门,金盆洗手吧。
不料,他一去音讯了无。
当时,丙义才十岁,他妹妹才三岁,他们的父亲英年早逝,只有母亲在堂。就这种家庭,他爷爷仍不思归家,漂泊在外,一向争勇斗狠,最终被人杀于江上,尸沉江底。
丙义爷爷在外与不少匪类结下梁子,那些强人对这个家庭非常了解,特派人与丙男爷爷送来一封书信,随即绑走了丙义和他妹妹。信上说,要田文浩田进士亲临了却这桩恩怨,否则将这对兄妹尸沉江底。丙男爷爷立即打点行程,快马奔往赎人地点。
……
殊不知,丙义爷爷在外行走三十多年,他结下的仇家何止一家?又有仇家寻上门来,均是丙男爷爷散去一笔又一笔家财,了却了一桩桩恩怨。
后来,田丙义就在田尚明家生活、读书,至十八岁,丙男爷爷作主,替他完了婚,娶惠贞为妻,并替他们盖了栋瓦房,购置了一应家私,划给他们八亩地,重立了门户。
土改前夕,丙男爷爷一双慧眼,收回给田丙义的那八亩地,所以,田丙义才在土改时被划为贫农。
而丙男爷爷田文浩,可是声名在外的田进士、大财主,土改时政府判了他死刑。
入敛安葬那天,田尚明属管制对象,关押在乡公所里。田文浩没有孝子送行,田丙义便以贤孙的名义操办丧事。
田尚明十七岁结婚,十八岁得子。妻子是城里的巨富千金,土改进入高潮时,巨富外逃,将女儿、外孙一并带走了。田尚明从乡公所回来,也就是光棍一人,吃住在田丙义家,在城里贩小菜谋生,等待政府给他分地、分房子。他在田丙义家住了一个多月,对田丙义构成很大压力,不少人反映田丙义敌我不分,便由活祖宗出面,在他们地头搭了间窝棚给田尚明居住。事隔一年,田丙义各村走访工作时,发现邻村一个地主的小老婆独居,那地主分子逃了,留下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小老婆孤单度日。这小老婆为人不错,什么事情都会做,田丙义便把她带来与田尚明生活在一起。他们在窝棚里度过了一年,在田丙男临出世的前几天,一场大雪压塌了窝棚。那时候,乡风乡俗很传统,不得让外人在自家做夫妻,不能让外人在自家临盆产子,说这样会给自家带来血光之灾。数九寒冬,滴水成冰,田尚明的老婆隆着大腹竟无御寒之处。田尚明没办法,只得在自家还未被分出去的一栋杂屋屋檐下扎了道秸杆壁,糊上一层泥巴,仅二尺宽一丈长的空间用以遮蔽风寒。他们住进去不到几日,田丙男降生了,可是田丙男的妈妈也大出血而亡!
这栋杂屋,后来因屋檐下产过孩子,分给谁谁都不要,在田丙男满周岁时,政府落实政策,才把它划给田尚明,田家父子终于有了个栖身之所。后来,政府又分给他家四亩地。
……每每想到田家父子过的凄惶日子,田丙义就觉得愧对丙男的爷爷。这一时又想到:在田文浩死时,田尚明被关在乡公所,不能回来替父亲送终;这一次,田尚明死了,田丙男又被关进了公社学习班,不能替父送终;真不知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一条七尺汉子,那眼泪也就愈发垂落不断。
大队学习班设在村外一箭之地的田头,像一座地堡立在那儿,仅一条小径与村里相通。
学习班占地二百平方米,里头分为三大间格局,中间是值班人员的厨房、卧室、办公室,左边是男拘室,右边是女拘室,每拘室里头隔出四个斗室,每间斗室仅五平方左右空间,有洞一尺见方的铁窗,一扇铁门。
学习班四周没树,铁窗没有窗扇,夏天,里头像蒸笼,冬天,窗口透进风霜,又奇冷无比。凡有人被关进去,不出十天,保准像从棺材里拖出来的一副死相。所以人们又称它为“黑棺材”。
“黑棺材”里关过不少人,也死过不少人。有病死在里头的,有撞墙自尽的,有中暑死在里头的,也有被冻死的,还有被打死的,不一而足。
郭小梅被关禁在一间小斗室里,地上有层霉变的稻草,蚊子在空中飞舞,虫子在草里蠕动。被关了半夜一天,她人已显得麻木,双目红肿,腮畔的泪痕干涸,形同一条条沟壑,此时歪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下午值班的是刘娥枝和两个女民兵。这时她正在寝室里与刘乙发交谈,外面的事由两个民兵负责。
惠贞端着饭来,一副冷峻的神情,使两个女民兵望而生畏,自觉让道。她来到铁窗前,踮起脚望向里头,一见郭小梅形容憔悴的样子,不由心里一酸,泪珠滚下,哭着叫了声“小梅”。
郭小梅突闻一声亲切的叫唤,仿佛梦中醒来一般,双目突睁,灵气略显。当她看到窗外那张熟悉的面容时,禁不住一声号叫,猛扑过来:“嫂子啊,您怎么才来呀?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呜……”
惠贞从窗缝里伸进手去替她拭泪,伤感地说:“忙了一天的后事,现在才能抽身来看你。”
“谁的后事?”郭小梅敏感地止住哭声,紧紧抓住惠贞的手。惠贞哀叹一声,端起饭碗说:“这碗丧饭……我喂给你吃了吧。”
“我爸……我爸的丧饭?”
惠贞点点头。郭小梅愣怔片刻,突然爆发出嘶哑的哭声。她哭公公,怨自己,不该不听丙男的话,任性地从亲戚家回来,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她恨不得以死赎罪。
这时,刘娥枝闻讯过来了。她一把推开惠贞,严厉地质问:“你来干什么?这儿不是你逞能的地方,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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