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魂飘白鹭湖
作者:张道文
幺妹的回答,完全出乎李天青的意料之外。在马灯昏迷的光里,还是让人看出,他愣了一下。
“为什么?”李天青问。
幺妹说:“你知道萧玉堂是怎么死的?”
李天青说:“放抢,被乱枪打死的。”
幺妹说:“你错了,他是为娶我!传宗娶我花了八块大洋,我跟他做不成堂客,我就要还他八块大洋。我幺妹从来不欠任何人的人情。哪个要娶我,哪个就要给他八块大洋!”
“哟,看不出你还这么有情有义,怪不得萧玉堂为你把条命都丢了。好,我喜欢。”李天青笑了。“你有情有义,我也不能太绝情。你说传宗娶你花了八块大洋,你看他现在这个德性,就是给他八十块大洋,他也未必娶得上一个媳妇。这样吧,也别八块大洋、九块大洋了,我好人做到底,干脆跟他娶一个媳妇,你看怎么样?”
幺妹看了他一眼,说:“那也好,他几时娶亲,我就几时跟你走。”
李天青一听,哈哈大笑:“好,爽快。”
传宗抱着他爹的尸体,眼泪和着眼屎连着鼻涕,糊了满满的一脸。
萧王台的西南方,大约隔了两三个湖,有一个地方叫黄儿台,一溜儿排着的人家不过三五户,其余的大多东一户西一户地躲在芦苇里。平时里,只有三餐的炊烟才能让人辨出人家的所在。
黄儿台的黄凤宣,一年前把女儿嫁给顾蓼嘴顾大伦的儿子,没想到一年不到,顾大伦的儿子就一命呜呼了,黄凤宣十八不到的女儿就这样成了寡妇。过了“五七”,新寡的黄氏回娘家小住,为了躲嫂子的冷脸,这天提着篮子到湖边来挖苜蓿菜。
浑身缟素的黄氏被粼粼波动的湖水衬着,便映出许多的韵味出来。
中午时分,小路的深处,几匹马在杂树与草丛中昂着头一跃一跃地向这边奔来,蹄声在飘带般的小路上得得而响,飘带便被践踏成一张满是窟窿的鱼网,铺天盖地地向黄氏罩了过来。
啊———
黄氏的惊叫,在半途里被一只大手硬生生地掐灭了。
没了声息的黄氏,手、脚、躯干在抢劫者的手里无望地挣扎着,像一只硕大的娃娃鱼,被劫掠者撸上马背。她就在马背上颠啊颠,这比她坐过的唯一一次花轿要颠上十倍。
黄儿台的轿夫是白鹭湖边出了名的颠子,十回只怕就有十一回要把新娘子颠得花容失色,钗斜鬓乱,更不要说东西南北在哪里了。从他们抬来的轿子里走出来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下了轿就乖乖地跟人走的。不过,黄儿台的轿夫不管怎么颠,从来不让新娘子吐上一口,要是把新娘子颠吐了,他们会觉得羞耻,会一文钱不要,一口水不喝,轿一落,踅过身就走人。
黄氏在马背上把早晨喝的一口稀粥倒尽之后,差一点把苦胆也吐了出来。这一条路,她知道远得比自己走了的死鬼家那条路还要远上一倍。当她的脚终于重新踏到地上时,她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有一种拆了又斗上的疼。她想把头上的罩子取下来,却被人捉了手,左一推右一搡,她又感到脚下不再踏实了。但这一次,她知道,她是上到了一条船里。
到了湖心,终于有人从她的头上把那个暗无天日的黑罩取了下来,白亮亮的水晃得她连眼也睁不开,她眨了几下才慢慢适应了眼前的一切。
“我在哪里?”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此后,直到走进传宗的“洞房”,她再没一句话。甚至她的泪,也只在这句话之后流了一小会儿。没有了泪的黄氏,就那么痴痴地由着人摆布。他们说传宗。传宗是谁,她管不着。他们说天青大哥。天青大哥是谁,她也管不着。他们说你还长得蛮好看。蛮好看是谁,她也管不着……她唯一知道的是,命运的大手正在捏弄着她的人生。她也知道,她唯一的选择就是配合这双万能的大手。至于其它的,她不愿去想,也不能去想,能想的只是含辛茹苦的爹娘不见了自己后怎样的悲伤!
女人啊,柔弱如水的女人啊,几时才是自己的主人?
有人来给她的脸扑粉。扑粉就扑粉吧,他们要把风干后的泪痕遮去。遮与不遮,又有什么不同呢?有人摘去了她头上的孝纱,开始给她梳头。梳吧梳吧,梳出一个鸡窝与她也没有关系。她的心只有唯一的念头,那就是一定要记住自己上岸的路。
是的,她要记住这条路,记住了这条路,可能就是记住了家啊!
可是,水和水、岸与岸,在她的眼里是如此相似,叫她怎生分别?不,不能!她告诉自己,她一定要记住这里。她是被人从这里重新带上岸的,岸的右首不远处有一丛树,那树矮矮的密密的。是的,只有这是与别处的区别。黄氏凝神地看着那丛树,在她的眼里仿佛就看到了家。黄氏怎么也没想到那丛树后忽地涌出一行人来,一只唢呐的锐响硬生生地拂乱了她编织着的有关家的碎片。唢呐声疯疯癫癫地扑了她一脸一身,便有人牵了马来把她拥到马上,然后缓缓的一队人马,就被唢呐声吹送着,折转了一个方向往前走了。
黄氏顽强地做着努力,顽强地想记住这个折转的痕迹,但第一次骑马的身子与心都背叛了她,前耸后倒中,顽强的努力立刻成了泡影。她的泪便重新滚滚而下,湿了胸前的嫁衣,也湿了马背上的毛,只是淋不湿那只孤傲的唢呐。
唢呐朝天的喇叭口边,吹鼓手的涎水被风扯出长长的丝线,向外不断地飘飞着,撞进阳光里,天空中便飞满晶莹多芒的旋律。她看到盘在吹鼓手颈脖上的那块喉结,慌乱地顺着音阶上下乱窜,那嘹亮的旋律携着金属薄片的脆音,像岸边的浪,永不停歇地向着她脆薄的心壁拍打而来……
姚二狗前后招呼着,这时夹一下马肚赶到歪七扭八的队伍前面,和李天青的马并齐了,探出身附在他的耳边说:“干爹,这娘们也蛮好看的!”
“好看个屁。”
李天青满足地起伏在马背上,嘴角边挂了一丝浅浅的笑。
“真不好找,白鹭湖这一圈都找遍了,才找了这么一个。要好找,把这个跟干爹留下来,再找一个。”
“放你娘的屁。她刚死了男人,还在守寡,你看不出来?”
“我总觉得便宜了传宗那个狗日的。”
“少在这里放屁,去盯紧点,小心摔下来跌破了脸,看老子不拧下你的脑袋当夜壶。”
姚二狗说:“干爹,我晓得你心里痒!”
李天青奸笑了两声:“小兔崽子,你快点赶过去叫传宗布置洞房,马上成亲。另外,你叫幺妹收拾好,传宗一成亲,马上跟我走人!”
姚二狗在马背上应了声“是”,扬起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屁股,在唢呐声里策马而去。
传宗的爹原以为萧玉堂死了,自己可以站直了腰吐一口气,没想到腰没伸直,腿却被人一棍子打断了。这种日子还有什么活头?他忍不住想,自己要是还有那种年龄,他就拿了刀子去杀人,可是竟然就老了,竟然老得连走路也要拄着棍子了。那腿是从几时不再是自己的,他已说不清楚。逢到这时,心中那腔老而沸腾的血就直冲喉头,在传宗出出进进的身影里,淤结成一块冰凉的铁疙瘩,揣在心里连气也喘不均匀了。
李天青去过之后的第十天,怀揣着铁疙瘩、淌着热血的传宗之父,在那张凄然的床上,走完了他人生五十三年的岁月,渐渐冷却在传宗的脚头。
等到传宗发现脚那头的人已不再动弹,不再唉声叹气时,他爹已死了大半夜了。传宗大着胆子把手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探了探,探了一手的冷气,他的手便僵了,许久才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爹———”
凄厉的哭声,艰难地推开笼在湖上的薄雾,向远处缓缓地荡去。
幺妹进屋看他的时候,他抱着他爹的尸体,眼泪和着眼屎连着鼻涕,糊了满满的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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