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魂飘白鹭湖

作者:张道文




  
  白鹭湖最有名的郎中在观音垱镇上,从这儿到观音垱,光水路就有两炷香的时间,上了岸还得走半炷香的旱路。
  萧玉堂把船抵达岸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巨大的月亮在雪夜的天空中显得格外的亮,湖边上两只狐狸见人来了,迟疑了一下才跑开。没有风,但冷气顽强地在空气中游走,一缕一缕的。他的背心里早已湿透,船一停,他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噤。湖面已开始挂冰,枯干的荷梗因为承受不住寒气的侵袭,时不时折断,那一声声咔嚓在雪夜里发出清脆的音节,而枯干的蒿草因为瑟索而惊醒栖息其间的鸟,便有一阵阵哀叹寒冷的絮语,从或近或远的地方升起来。
  天地间,这一刻唯有他和他的女人。
  他抱着菊儿,发疯似地往镇子里跑,远远地他看到郎中的小诊所正在上门板。
  “先生,等一等!先生,等一等,救救我的堂客!”
  那正在上着门板的手停下来,回过头望了望声音的来路,然后将上好的门板重又拆了下来。
  萧玉堂几乎是冲进小诊所的,郎中忙把吊在胸前的夹鼻眼镜放到鼻梁上。
  “放下来,让我号号脉。”
  萧玉堂没有把菊儿放下来,而是抱着她坐到那把平常供先生诊病的太师椅上。郎中的手一触菊儿的脉息,随即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一眼萧玉堂。
  “先生,她没事吧?”
  郎中没有回答他,郎中放下菊儿的手,把她的眼皮翻开看了看。郎中把搁在鼻子上的眼镜取了下来。
  “人都已经凉了,你不知道?”
  萧玉堂一把拉住郎中先生。
  “不,不。先生,救救她,我求你救救他!”
  说着,萧玉堂把菊儿放到椅子上,跪在郎中的面前。郎中不耐烦地用手把他掀开了。
  “你这个人,要是能救我还不救,死了快一个时辰的人,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了!”
  夜,在雪里无所谓醒来也无所谓睡去,这时又下起来了。一眨眼工夫,地上原本厚厚的雪层上,就又堆起了一层新雪。
  萧玉堂抱着菊儿的尸体,从小诊所里出来,他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但是他又不得不走,他茫无目的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深深的脚印躺在雪地里,就如同因了悲伤而哭瞎的眼窝。
  风搅着雪,扑向那些深黑的眼窝,也扑向他和他抱着的那个人。
  太阳在远天的雪线上是忽地升起来的,温暖被雪折成无数的飞芒,飘满天空。萧玉堂被雪塑成了一座冰雕,寒气从头上和脚下分两路逼迫着他,把他残存的一丝热气从心底的疼处摄走。他起身到近处借来一把铁锹,他掀开湖边覆盖的积雪,深黑的泥土在漫天的白光中如同一个淤结的血痂。雪飘裹着卷过来,企图掩去这疤口,然而,这疤口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最后流出浑黑的血来。
  雪停了的时候,湖边的那个疤口,白与黑交错地耸了起来,一株伸着枯干枝丫的小枸树,立在那个隆起的疱上。
  萧玉堂想,春天到了,雪化之后,小枸树就会活过来的!
  他在这黑白交集的坟头坐了整整一天,从天而降的雪,把他的女人重新掩盖住了的时候,小年的鞭炮,在小镇子上热热闹闹地炸响了,而萧玉堂的心中,却只有那冷冷的冰。
  复仇,是他此刻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新年即将来临的时候,他再一次萌生了找寻白鹭湖游击队的想法,他在枯荷败草里搜寻了三天,除了茫茫的湖水之外,他再一次失望了。
  然后,大年三十就在眼前了。自己过年吃不吃无所谓,菊儿可是跟着自己过这第一个年啊!那些小镇子可能早就没有铺子开张了,根据往常的经验,这一天只有县城的店铺还开张半天,他得赶紧赶过去。
  他要给菊儿买她最喜欢吃的酱牛肉,他要和她好好地过一个年!
  
  “哦!”李东坡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说,“跟我走,不要说话!”
  
  悲伤的萧玉堂踏进刘记酱肉铺时,老板已把伙计打发走了,正为关门与缩在角落里的几个赖着不走的人,好说歹说着。
  “三斤酱牛肉。”
  萧玉堂跌跌撞撞地喊了进来,老板一愣,只得丢下墙角的几个人,回到柜台上伺候客人。老板熟练地把牛肉切好后,给他用荷叶包了,他接过来准备往外走时,看了缩在墙角里的几个人一眼。四个人都苦着咸鱼般的脸,呆滞的眼茫然无助地望着自己的前方,忽地,内中一人把面前的一只酒杯端起来,狠狠地扣到自己的嘴上,酒便顺着他的嘴角往耳根、脖子上乱淌。萧玉堂的胃涌出一股热辣的冲动。酒,这个已然陌生的字眼,猛地从他悲伤的疤口拱出来,他的心袭过一阵虚弱的疼。他再也不愿醒着自己的疼痛了,他要醉,要醉死,死在酒里才好!他拣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渴望在他的喉咙里炸响:
  “打一壶酒来!”
  这一声喊,像一团刚从舂窝里拔下来的糍粑,把两拨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忽地就紧紧地粘在了一起。
  在大年三十,在万家团聚的日子里,在别人的县城里,听到熟稔的乡音,该是怎样的一种亲近啊!墙角边的四个人惊奇地竖起了他们的耳朵。
  “像是萧王台的萧玉堂!”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我看也有点像。”猜测立即得到附和。
  他们坐不住了,如同一声口令,四个人一起站起来涌到萧玉堂的桌边。萧玉堂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他的感觉现在迟钝极了,四个大男人将他团团围住,他竟一无所知。
  “请问,是玉堂兄弟吗?”
  这忽然一问,把他吓了一跳,他从悲伤里抬起眼,跳入眼帘的几个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只是感到口音有几分耳熟。
  “是他!”
  他们的猜疑在萧玉堂抬头之际得到了确认。“玉堂哥,你不认得了,他是沈木匠,白鹭湖最有名的大木匠!”
  “你们这是……?”
  萧玉堂还是不明白,什么损木匠、缺木匠,他萧玉堂一没钱盖房子,二没喜事打家具,他跟木匠还没打过一回交道,他哪里有心思操心谁的手艺好还是不好。
  沈木匠一把抓住萧玉堂的肩膊,神情黯然地说:“兄弟,一言难尽啊。我们这是无家可归!”说着,他们纷纷落坐在萧玉堂的四周。
  “都是那个杀人魔王李天青害的,他现在还派人四处抓我们!”
  “李天青!”这三个凿在心上的字,今生今世,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有这个名字在;有这个名字在,他的眼里就鲜血淋漓……
  “玉堂哥,我们都知道你的事,我们要报仇啊!”
  “报仇。报仇。报仇。”萧玉堂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是的,要报仇!萧玉堂迷茫的眼神渐渐凝聚起来,他在桌上猛然一击。
  “此仇不报,枉为男人!”
  “玉堂哥,领着我们干吧!”
  两拨人忽地聚成了一拨人,把店老板吓了一跳,他把酒送上来时,显得惊慌失措。萧玉堂看了大家一眼,说:“我们走!”一行人就提着壶酒走到大街上,这时才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这要走到哪里去?哪里又是他们存身的地方呢?
  大街上,有钱人家的大红灯笼,正在空中炫荡着他们的幸福;没钱的人家,这时也在门楣上贴了喜色的春联。街面上,只有他们形单影只,像五只无头的苍蝇。
  他们走着走着,走出了城门,眼里立马横满荒凄的湖面,毫无温暖的波浪,把枯败的湖草正不停地蹂躏着。他们下意识地顺着城墙迈动着已经没了目的的脚步。他们走啊走,便把一座土地庙走进了眼里。披红挂绿的土地庙,在大年三十的下午,装满吉祥,善男信女们的供果一直摆到了门外。
  他们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的面前,香烟正缭绕着俗世的祈盼,他们就借着别人的祈愿,跪在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的面前,许了他们的心愿。
  萧玉堂和四个工匠磕了头起来,萧玉堂说:“兄弟们,我们今天就当着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的面,把这壶酒喝了,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生死不离的兄弟,大家同意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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