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魂飘白鹭湖
作者:张道文
“早这么听话不就对了,老子没新房过年,你们还想过年?谁他妈敢不干活,老子就要他的狗命!”
李天青的话追赶着大家,狠狠地在已经冻结的伤口上又剜了深深的一刀。
冰雪覆盖的屋顶上,根本没法施工,但工匠们不得不装出样子给李天青看。大家用手里的瓦刀、斧子小心翼翼地刮着檩子上的积雪,可是,已经冻住的积雪无动于衷,牢牢地粘附在它落脚的地方,一如往常地昭示着它的惨白。而冻住的墙,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让踏在它的身上的脚滑走。如果那样,那就是一辈子瘫在床上的悲凉结局。知道如此凶险又怎么样?知道了也得踏上这道鬼门关。屋檩上、墙头上,瓦刀、斧子扬起落下,落下扬起,都奔向那厚厚的积雪。一时间,整个屋顶上便扬起一层雪雾,远远地看过去,便透出忙碌的意味。
在一片迷蒙的雪雾里,李天青终于走了。等到他的影子被远天的雪线吞噬后,大家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愤。
“狗日的李天青,你要死得断子绝孙的!”
这愤怒的一句,表达了所有人的心情。在中梁附近的一个师傅,忍不住对着中梁就砍。
“李天青,这第一斧砍你的头;李天青,这第二斧砍你的全家;李天青,这第三斧砍你的祖宗十八代!”
三道深深的疤口,在雪里写满了他们的悲,写尽了他们的痛,写出了他们的恨!
“快来啊,陈师傅不行了!”
工棚里突然传来令人心悸的哭声。大家纷纷从屋顶上下来,涌向工棚。
瓦匠工棚里,陈师傅浑身不停地抖着,整个身子抽搐成了一张大虾弓。大家拼命地把他按着,但一点用也没有。他的身上至少裹了五床被子,他就顶着那五床被子,在工匠们的手底下抽成一团,那不时抽到被子外的手和腿,如同鸡爪似的僵硬地抖着。地铺前的两盆火燃得旺旺的,人们就差把他拿到火盆上去烤了。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焦虑地询问情况,有的愤怒地诅咒。围在陈师傅身边的几个人,看到他的嘴忽地一张一合,意识到他要说话,便趴到他的嘴跟前问:“陈师傅,你有什么话,你说?”
陈师傅的嘴依旧如前一张一合,谁也听不清他要说什么。“大家静一静,陈师傅有话要说!”周围立刻就静得只剩下每个人因激动而起伏的呼吸声了。可是,还是听不清从陈师傅一张一合的嘴里发出的是什么。一个师傅只好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这才听清了从他的嘴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几个音节:
“逃,快,快逃……”
“逃!陈师傅要我们快逃!”
大家如梦初醒!
一时间,工匠们纷纷收拾东西,从这呆了六个月的棚子里踏进漫天的风雪中,再也不回头了。
几个人架着陈、沈二人走出工棚时,地上杂乱的脚印已把棚前的积雪踏成了乌黑,刚才怨沸的人声被一片死寂所取代。最后的一行人艰难地踏进雪地,没走几步,就听一只乌鸦嘎地叫了一声,从路边的树丛中掠空而过。
在满眼的雪中,那墨黑的羽翅如一柄饮足了人血的长戟,划过凝重的天幕,向着李天青新屋所在的位置奋力刺去。一泡稀屎从它的腹下飞溅而出,落在了李天青的屋顶上。
沈木匠看完这一幕,推开搀扶着他的人。
“我差不多了,快去看看陈师傅。”
大家回过头,搀着陈师傅的人和他们已拉开了一大段距离,看起来陈师傅几乎是被拖着在走。几个人赶紧往回跑。
“陈师傅,陈师傅!”
大家焦虑地喊着陈师傅,沈木匠扑上去,一把抱住陈师傅,却发现拥进怀里的人,早已没了任何动静。他一愣,把手伸到陈师傅的鼻前,他的手触到一片冰凉。沈木匠放声大哭。
“陈师傅,陈师傅!”
“陈师傅怎么了?”
“陈师傅他,他已经走了!”
大家一下全愣住了,每个人的眼里顿时涌出泪来。
“李天青,你等着,不为陈师傅报仇,我姓沈的誓不为人!”沈木匠把陈师傅背起来,他刚刚缓过来的身子不住地打着晃,每走一步,人都要倒似的。
“沈师傅,你刚好,还是让我们来背吧。”
“不,让我背,让我背。这一次是我起的意,是我害了陈师傅!”
“不,沈师傅,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李天青这个黑心烂肝的东西!”可是,无论大家怎么劝,沈木匠就是不肯放下陈师傅。
“弟兄们,让我背。”
大家没法,只好簇拥着他,往逃难的路上,艰难地走去。
萧玉堂看着菊儿的眼,先前的那一丝慌,便在心里像一只焦急的兔子乱蹦乱跳。
萧玉堂的伤早已好了,还在冬至节的前后,他就好得差不多了。最初,他几乎不敢睁开他的眼睛,多么让人尴尬啊!他想起在芦苇里扑向菊儿的那一幕,心中就宛如刀割,自己做的那可是畜生的事啊!可是,她却从死神的手里,把他的命给夺了回来!他萧玉堂下辈子只怕变猪、变牛,也还不了她的情。
稍稍好了些的时候,他说要送她回去,她一听,竟闹着要跳湖,吓得萧玉堂差点给她跪下了。她说,这辈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如果要她走,就是要她死!可是,可是,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那一次怎么说得出口啊,而她竟是因为那种屈辱而将一生托付给了他!
萧玉堂的羞愧可想而知。
他糊涂了,对于女人,他再也弄不明白了。他想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一样对待,再也不存一丝邪念。可是,有一天,她呕吐得五脏六腑都差点出来了,他把她送去看郎中,郎中告诉他,她怀孕了!
天啦,这究竟是老天爷可怜他,还是老天爷惩罚他?他不得不把准备当成妹妹的那个人,搂进怀里,把自己哆嗦的嘴慢慢地凑到她的额上。她第一次偎在他的怀里,把他的腰抱着紧紧的。他看到她的眼眶里,两颗亮晶晶的泪珠,迅速地滚过她的脸颊,如同初夏滚过新荷的雨珠。
“没有你这样没良心的,我,我……”
“对不起!对不起!”
只有这三个字,是他唯一说得出口的。他的手上加了一把力,把怀里的人尽力地往胸前搂了搂;菊儿乖巧地往他的怀里缩了缩,像个孩子似的嘤嘤地哭了。
“我们上岸吧!”萧玉堂捉着她的手说。
“不,我就在湖上。”
“马上就要过冬了,船上会很冷的。”
“我怕。”
“怕什么,怕李天青?”
“我怕我的爹妈心里难受!”说着,菊儿的泪就又滚出来了。
“别哭,你现在不能随便哭的,要不,以后养个小娃娃,就是一个好哭佬。”萧玉堂的心开始为这个女人温柔地搏动起来。
“真的?”这个将为人母的女子,抬着无邪的脸,天真地问。
“当然是真的。”
萧玉堂拉过一条毛巾,在她的脸上仔细地擦起来。他擦着擦着,觉得菊儿长得一点也不比幺妹差,但他立即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龌龊了,可是,这些不要脸的念头偏又一个接着一个。他便强迫自己说话,“菊儿啊,要是你生个儿子,你爹一下就做了爷爷,不把他的牙齿乐掉一颗才怪。那个时候,哪个再在他面前嚼舌头他也不会生气的!”
“那万一是闺女呢?”
“是闺女更好啊,闺女是个酒坛子,以后有的是酒他喝!”两人就相拥着不停地说着话,直到把冬天那轮害羞似的太阳说得不好意思了,两人还没说够。
雪就在这时泼天泼地下了起来,他也就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他要带她远离这块伤心之地了。他要带她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去,给她宁静、给她幸福!可是,他还是有一丝迟疑,他的心里,一张无辜的小脸,在那里久久盘桓不去!
是的,所有的人和事,他都可以放下,唯独这张小脸他放不下。他想,在这一走永不回头的时刻,他得去看一眼这张小脸,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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