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魂飘白鹭湖

作者:张道文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沈师傅,你说个话,我们都是你叫来的!”
  沈木匠低下头,双手托着下巴,两眼定定地看着那正噼啪燃着的一盆火。
  赵木匠看了他一会,又咬了一下牙,他转过脸从木桩上用力拔出自己的斧子,挑起放在一边的锯子和自己的工具包,一步跨到外面已然淹过膝盖的雪中。
  “去他娘的,这半年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回家!老子不伺候了!”
  他丢下的这句话,使大家一愣,等回过神来,有人也挑起自己的家什,骂骂咧咧地跟着留在雪地里的脚印,走入风雪之中。
  瓦匠们见了,起先沉默着,当那黑色的人影被雪快要融化干净时,不知谁说了一句:“我们也走他娘的!”便有几个人把瓦刀往腰里一别,也踏进了留在棚前的深深的雪坑里,人影便再一次打破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别走,我求你们了。”
  陈瓦匠往棚口赶了两步,他软弱无力的这一句,与同样站在棚口的沈木匠失神的眼光碰在了一起。凛冽的北风,搅动着满天的雪花,他们呆立在棚口,任风雪在身上肆虐着。
  一眨眼,他们的头,被染成唯一的白色。
  
  年是越来越近了,李天青想在新年住进新房的想法也就越来越强烈,连着的几天雪,让他心情变得有些烦躁起来。雪停的这天,他起了个大早,带着姚二狗,骑着马急匆匆地来看他的新房。当他走进新房时,一个人也没看着,他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人呢?”
  能让他出气的两个人正一筹莫展,他们凑到一个工棚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后半夜又被冻醒了,两人便把棉袄穿了,把火重新升起来,再也无心去睡,就这么迷糊着,李天青的骂声忽地炸响在耳边。
  两人从工棚里出来,一道鞭影扑面而来。走在前面的沈木匠,来不及躲闪,脸上顿时暴起一条青梗,血立刻从表皮底下涌到面上;而李天青手中的鞭子早已赶着再一次抽了过来。陈瓦匠一见,抢到沈木匠面前,一把将鞭子抓在手上。
  “李爷,你不能打,弟兄们在这儿半年不容易,你看在弟兄们受的苦上,你也不该打呀!”
  “我日你的妈们,人呢?”
  “天寒地冻的,师傅们都冻不过,回去加件衣服,这不犯法吧?”
  “赶快把人跟老子叫回来,一个人也不能少。要是没房子过年,别怪老子到时不仗义!”
  说完,一夹马肚,扬长而去。
  陈、沈二人望着雪地上深深的马蹄印,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同时也深深地埋进了对方的心底。两人除了挨村串户去给工匠们磕头作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重新聚在一起的工匠,脸上挂满了愠怒。
  纷纷飘落的雪花依旧织着她美丽的大棉被,一两尺厚对于她来说,仿佛还不足以宣示冬天的严寒。这样的天气如何开得了工?
  “这种鬼天气,你要把我们冻死啊!?”工匠们大声质问陈、沈二人。
  陈瓦匠只得不断地赔着小心。
  “各位师傅,我和沈师傅也是没法,委屈大家也委屈够了,只好烦大家耐着性子,等雪一停我们把瓦条钉好,盖上瓦,今年就算过去了。”
  “那雪不停呢?”
  “雪会停的。”
  雪真的停了。但工匠们却怎么也不想开工,他们说,要么开一半工钱,要么先回家过年;过了年,他给工钱就来继续干,不给就只当被野狗咬了一口,自认倒霉。
  两个工匠头,这下真的没辙了。沈木匠说:“兄弟们的说法有道理,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东家就跟睡着了似的,开口闭口只晓得说过年要有新房,从来不提工钱半个字。陈师傅,你是头,我看,你得开这个口!”
  陈师傅便亲自去找姚二狗,把想要东家支付一半工钱,让大伙家里先办点年货的话说了。姚二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他马上就去跟他干爹说,让他回去等着。
  将近中午,李天青坐着船过来了,工匠们拢到一堆,望着船渐渐往岸边靠来,心都悬着。工匠们从看到船起,就见李天青立在船头,这会儿他依然立在那儿,直到船抵了岸他还是没动,如同钉在船头一般。船上的人不知要不要上岸,岸上的人也不知他为何不上岸。空气就像岸边的水,在湖草的茎上慢慢地凝冻起来了。
  “两个工头过来,跟我去拿钱。”
  钉在船头的李天青嘴里忽地蹦出这个钱字。岸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大家伙儿不禁轻轻地哦了一声。
  陈瓦匠和沈木匠互相看了一眼,便一前一后,踏上了李天青的船。
  李天青大声说:“开船!”
  撑船的撑篙一点,船就离岸而去。工匠们不约而同地往湖边走了几步,仿佛送行似的。船离岸走了没有一百米,再也不肯走了。
  “拿下!”
  立在船头的那人忽地一声吼,几个人便一拥而上,将陈、沈二人牢牢地架在手里,然后用绳子捆了个扎实。
  “干什么?你不给钱还要打人?”
  “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两个人挣扎着质问李天青。
  李天青仿佛没有耳朵似的,岸上的人就听他说:“拴上压舱石,跟老子丢在水里好好地泡一泡。”
  几个人不由分说,抬起陈、杨二人,就往船外抛。“咚、咚”两声,高高的水花猛地四射开去,湖草上的积雪哗哗地坍落水中;岸上的工匠们吓得往后一缩,仿佛水溅到了自己身上。而水花的中间,泛起一大片水泡,如同煮开了的水锅。
  “提上来。”
  在李天青说话声里,姚二狗把绳子往上一抖,陈、沈二人的脑袋便从水里浮了出来。就听那句寒冰般的话,从李天青的嘴里如剑般地一路刺向湖水里的两个人,一路刺向岸上的所有人。那柄钝蚀生涩的长剑,同时贯穿了他们的胸膛。
  “跟老子说,要钱还是要命?”
  岸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往外不停地喷溅而出,悲忿把地上的雪顿时染成了深紫,而湖水中的两个人,喷溅而出的鲜血如两根血柱。
  “李天青,你黑心烂肝!”
  “李天青,你会不得好死的!”
  李天青的剑,再一次刺出。
  “跟老子沉下去再泡。”
  姚二狗的手一松,两颗人头就直溜溜地没入水里,水面上又泛起大片的气泡。整个世界一刹那仿佛死了,只有李天青的声音,在湖面上张着黑色的翅膀飞舞着:
  “提上来。”
  两颗人头再一次浮出水面。
  “说,要钱还是要命?”
  “李天青,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李天青,你断子绝孙!”
  “再泡!”
  水面又不见了人影,气泡再一次冒了上来。
  “提起来。”
  这次,陈、沈二人的脸,从湖水里露出来时,已冻成了紫色,看得岸上的人心揪成一团,然而刺入他们耳朵里的,依旧是那冷冷的一句:
  “要钱还是要命?”
  “李天青,算你狠!”他们听到了沈木匠的声音。
  “不要钱了?”
  “不要了!”
  “真不要了?”
  “真不要了。”
  “拉上来吧。”
  几个人把陈、沈二人拉上船来,陈瓦匠在船舱里再也没能站起来,他像一堆零碎的破衣裳,软软地堆在了那里。沈木匠浑身不住地抖着,他想弯下腰把陈瓦匠的头抱到自己的怀里,腿一曲,自己也倒在了船舱里。
  船缓缓地向岸边靠过来,几个人把陈、沈二人架住,船一靠岸,像丢两件破烂似地把他们丢到岸上。岸上的工匠们慌忙接住,用从工棚里拿来的被子赶紧把他们裹住。
  李天青一如当初直立船头。
  “还有没有要钱的?”
  冷彻骨髓的刀子猛地砍向岸上惊慌的工匠们,人人的胸前都裂开一道长长的刀口,立即被冻上一层厚厚的冰凌。没有一丝人声从人群里发出来。这一刻的沉默,是人心破裂前的沉默,是无边的悲愤与恐怖交织的沉默!
  打破这一沉默的唯有李天青那冷酷的声音:“要钱就不要命,要命就不要钱。听清楚了没有,啊?听清楚了,就去跟老子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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