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魂飘白鹭湖

作者:张道文




  孟儿垸在萧王台的东南方。从萧王台到孟儿垸,每天早晨,传宗驾了船,驮着幺妹在水面上要走半个时辰才到。十几年前,一位姓孟的在这儿住过,不知怎么没能传下种来,慢慢地就死绝了。房子被房族一拆,偌大一个台子竟就荒了。在满眼是水的湖区,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却没一个人打它的主意,荒了的台基就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阴气。传宗的爹在卖了田之后,顾不了这么许多,带了传宗便在这里开了二亩地的荒。孟儿垸高,要做水田,到了插秧时节,水不好上就得用水车踏。
  萧王台的人把水车叫“槽”。槽分槽筒、槽梁、槽架。槽筒里两个齿轮不停地转着,水便从湖里汲了上来;槽梁上面排着错落有致的木拐,人踩动木拐,木拐带动木齿轮,整个水车就活了;槽架左右各一,承载着槽梁,中间由一根横木连着,这是留给人出力气的地方。
  从湖里汲上来的水,将传宗和幺儿之间划了一条银亮的界河。只有槽梁在槽架的瓦片里,吱吱溜溜地扭着,和着水声哗哗地往前走。
  一只长脚鹭鸶飞过来停在他们刚刚灌水的田里,悠闲地踱开了方步,然后停下来,旁若无人地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
  “嘘———”
  传宗忽地扬臂,做一个驱赶的动作。没想到幅度大了,差一点把槽架带翻,一慌神,脚没踩上木拐,吓得他赶紧抓紧槽梁才没掉下来,慌慌地赶了几脚才踩上木拐。传宗感到很丢人,他伏在槽梁上,满脸通红,不由脚下使劲一踩,槽梁在槽架瓦片里吱溜的节律便陡地一变,有些声嘶力竭的味道;槽筒里的水就跟着往前一窜一窜……那只长脚鹭鸶看完了这一幕,张开双翅,漾进湛蓝的空中,舒展开来的双翅露出胁下雪白的羽毛,在半空中如一片温柔的云朵。
  幺妹疑惑地看了传宗一眼,说:“慢点,急个鬼!”
  传宗伏在槽梁上,泪珠便爬出眼眶,一颗赶着一颗地串成了线,与从额上滚下的汗珠连在一起,齐齐地摔碎在槽梁下面的泥巴里。
  “你怎么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我还想哭呢!”
  说到哭,就仿佛打开了闸门,幺妹伏在槽梁上,嚎啕大哭起来。先前的事就一桩桩一件件涌了出来。那个此时不知了去向的男人,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扛着枪从面前的芦苇里趟出来的,不是赶着山羊就是撵着兔子,再不就是拎着漂亮的野鸡。他胸前吊着的牛角和那个小羊皮袋,总是在他的胸前不停地晃着,他把猎到的东西拎过来往水车前一摔,然后就会把她从水车上抱下来,走向旱坡的另一边,把她剥得净光……往日有些难为情的一幕幕,现在是多么的令她神往而铭心刻骨啊!可是,这个男人现在到哪里去了呢?
  汹涌的哭声把传宗弄得手足无措,他便收了自己的哭,停下水车,呆呆地看着她。想说句宽慰的话,又不知如何说起,传宗就只得抱了头蹲到槽架边上。
  突然,两声清脆的枪声从远处传过来,幺妹的心往上猛然一蹦,她还没回过神来,一串炸豆子似的枪声跟着爆响。
  “砰砰砰砰……”
  传宗惊慌地支愣起自己的脑袋,幺妹则屏了呼吸,耳朵里却再没有那“砰砰”的响声,除了风捎过苇草的沙沙声,所谓枪声仿佛只是一种错觉而已。可怕的寂静像一张兜头而罩的鱼网,使人窒息般的难受。撕开这窒息寂静的是一只冲天而去的漂亮的白鹭,它嘎然的叫声在半空中如同一道闪电,天地为之一颤。于是,一切重现出它本有的杂芜和生机。
  枪声再也没有响起。
  
  萧玉堂在皇屯寺放抢被乱枪打死了的消息,是传宗的爹宣布的。
  传宗的爹这天破天荒地早早地把一桌饭菜烧了,又把二元调理得吃了睡了,然后,在天光依然明亮,黄昏尚未到来之前,点燃了油灯。他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碗酒。等到天光黯了,那团桔黄的光芒显出来后,把他的脸映到酒里,竟扭出几分狰狞。他便狰狞地独自坐在小油灯的光里,阴森惨淡地迎向门外。
  传宗和幺妹回来时,外面已经黑得只有风声和鸟声。传宗从门前的埠头上爬上来就觉出一丝异样,他跨进门欣喜地喊了一声“爹”,屋内的人没有理他,传宗的欣喜便重回木然。老家伙这时已有滋有味地呷起了小酒,辣酱泡的水萝卜在他的嘴里发出脆生生的响声,眼里的光显得巨大而又空洞。
  传宗放了手里的东西,和往常一样,拿了木盆准备去给幺妹打水时,老家伙突然开了口: “让她自己去打,她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脚?过来陪我喝酒!”
  传宗吓了一跳,他惊愕地拿着木盆,站在他爹的阴影里,不知所措。
  “你没听到?狗日的东西,过来!”
  他爹把筷子重重地拍到桌上,那团橘黄的油灯光被扇起的风,吹得不停地摇晃起来。
  传宗迟疑地放下小木盆,坐到桌边。
  “从今天起,你再不用怕了,萧玉堂他已经死了!”他爹说。
  传宗在他爹的话里没有回过味来,显得有些木讷。然而,这句话对于另外一个人的意义则非比寻常。在墙角放东西的幺妹猛地抬起身,扑到桌前:
  “什么?你再说一遍!”
  传宗的爹用冷冷的目光瞥了她一眼,然后收回目光,咂一口酒,再拣半截泡豇豆丢到嘴里嚼了半天,说:“萧玉堂今天晌午在皇屯寺想抢一艘官船,被人用乱枪打死了,肠子流了一地!”
  砰砰砰的枪声在幺妹的脑子里一阵乱炸。她摇了两下,身子并没有别的反应,她转过身进了自己的房,坐到床上还没明白自己该哭还是不该哭,老东西的骂声就赶了进来。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幺妹一下就觉得自己跟堂屋里的两个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就是寄宿在路边小店里的孤身旅客,而这时盘缠已尽。心里的凄惶猛地掀起满湖的狂澜,泪,便奔涌而出。
  枪声再一次凸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仿佛看见萧玉堂往前一栽,然后爬起来捂着肚子没命地往前跑,他的脚步慌乱而无力,芦苇和杂草惊慌地躲着他的脚步。又一阵枪响,幺妹看见一颗颗子弹从萧玉堂的后背钻进去,萧玉堂像只癞蛤蟆向前一蹦,再没有起来……
  
  萧玉堂的死对于传宗来说应该是一个契机,他重新返回到幺妹的身边出现了一种可能。但传宗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吃了饭,他照例往他爹的床上爬,头却磕在了他爹那根坚硬的拐棍上。
  “那个王八蛋已经死了,你还怕个屁?”
  传宗一愣,萧玉堂死了的信息在这个时候,对于他的意义才真切地显现出来。但传宗往房门口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他走不出这间房。他看着他爹斜倚在床上抽烟的样子,他一脸的乞求,却因了昏暗而无法传达。传宗捱捱擦擦地坐回到他爹床前的一把竹椅上,竹椅立即吱吱嘎嘎地叫唤起来。他爹从床上欠起身,操起竖在床头的拐棍劈头就是一棍。拐棍在传宗的头上弹开后,他的身子也弹了起来。
  “狗日的,没见过你这种没出息的!”
  传宗摸着鼓起了疙瘩的脑袋,咬着牙走进了里屋。他站到幺妹的床前犹豫了一下,然后,鼓足了勇气,揭开帐子往床上爬。
  “滚!”
  幺妹的脚和她的嘴同时表达了她的拒绝。
  传宗选择这样一个时候想要幺妹重新接纳他,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啊。
  被踹出帐子门外的传宗,蹲到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而帐子内早已泪流成河。两种哭夹在一起,传宗的茅草屋便沉浸到巨大的悲痛之中。
  这是得知萧玉堂的死讯后,唯一的哀悼。
  第二天,幺妹的头发上缠出了一根白纱,白纱在阳光下显出打眼的光芒,分开满眼的绿色,堵到传宗爹的心里。
  萧玉堂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和传宗的爹说法有些不同的是,有人说,看到几十支快枪把萧玉堂打到水里,再没起来。至于是不是肠子淌了一地,除了传宗的爹说过之外,从别人的嘴里没有传出类似的说法。
  幺妹没有做寻找尸身的努力,她收了几件萧玉堂的衣服埋在了自己的田头。
  

[1] [2]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