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魂飘白鹭湖
作者:张道文
幺妹看着他们俩笑了笑,说:“二元,下来。没大没小的,整天就只知道疯,哪天才疯够!”
喜悦浸润着女人的心田,她在经过萧玉堂的身边时,奔跑的马在她的脚踝上嗅了一下,喷出的热气从她的汗毛孔贯注到她的心窝里,她的身子便软软地有一种飞升的冲动。她腾出自己的手,把马背上骑手的脸,暧昧地拧了一下。
这一幕每一个细节都扎在传宗的爹的心上,当所有的细节完成之后,他的心就成了一只刺猬。幺妹要进门的时候,这只刺猬立在正中,没有像往常让出幺妹该走的路来。幺妹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正抽打着幺妹,阴冷的寒气扑了她一身。幺妹的心不由一凛,便低了头,仄了身子,从他的旁边挤进屋里。她的身后跟着两声闷响,她知道那是拐棍捣地的声音,她来不及想个为什么,二元的声音这时从后面追了过来:
“爹,去跟帮爹打酒。”
幺妹就见传宗丢下手里的破炮板,慌慌地爬起来,身子把水车带得往边上一歪,水车摇了摇没倒,又落回原处,茅屋里随即充满了破破烂烂的声音。
传宗不由看了他爹一眼。他爹也正看着他。
“我……”
传宗想说句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就听他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骂道:
“狗———日的!”
幺妹分不清他是骂传宗,还是骂萧玉堂。这时,二元又在外面喊:
“爹,快来!”
传宗拎了墙边的一个坛子,像只偷食的耗子,从他爹的脑后往外溜。
老东西侧过脸扬起拐棍,但他的手抖得厉害,等到他把拐棍好不容易举起来了,他的儿子已逃到他的拐棍之外,他扬起的拐棍便不得不颓然地跌下来。
幺妹叹了口气,到厨房忙自己的事去了。
屋外,做了乌龟又做了马的萧玉堂,这时把二元顶在脖子上,二元垂在他胸前的两只小脚就成了他的玩具,二元的玩具则是他的两只耳朵。二元一见传宗,马上放开他的耳朵。
“我要跟爹去打酒。”他的身子在萧玉堂的肩上,忽地变成了一只正在揉搓的麻花。
“二元乖,我们不去打酒,我们找妈妈去。”
“不,我就要跟爹去打酒。”
看见二元乱扭,传宗小声地说:“玉堂哥,你就让二元跟我去吧。”
萧玉堂瞪了传宗一眼,不情愿地把二元放下来。二元一落地飞一样扑到传宗怀里,接着,在传宗的怀里转过身,对萧玉堂做了个怪相。
望着暮色里渐渐变小的那只船,萧玉堂的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多余的感觉来。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他站了一会,便下到厨房里,把今天打的一只山羊剐了,大剁一通,然后丢在锅里,放上生姜、八角、桂皮使劲地煮。肉煮烂了,他加了一把老鸹葱,浓烈的香气顿时塞满传宗的小茅草屋,而源源不断的香气仍在沸腾的锅里爆裂并升腾而出,那味便穿破传宗的小茅屋,向白鹭湖辽阔的湖面上飞奔而去……
二元跟着传宗打了酒回来,踏进门连打三个喷嚏,喷出来的一大摊鼻涕挂在了嘴上,传宗一见,赶紧把他的鼻涕捏到自己的袖子上。
“妈妈,好香啊!”
二元从传宗的手里挣出来往厨房里跑,迎面差点撞在萧玉堂的身上,萧玉堂端着一大汤盆的肉说:“小心、小心。二元,马上来吃肉啊。”
听说吃肉,小家伙就跟在他的身后不走了。萧玉堂把汤盆放到桌上,用手撕了一大块羊肉,在嘴边吹了吹,递给二元。
“慢点,小心烫了!”
二元笑嘻嘻地接过肉就啃。萧玉堂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一下,说:“叫你妈妈别收了,吃了再收。”
二元便嚼着满口的肉,蹦着跑了。一边跑一边对着厨房里面喊:
“妈妈,帮爹叫你去吃肉。”
传宗的爹从暗处走出来,他咳嗽着拄着拐棍落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传宗忙过来给他的爹斟上酒,见萧玉堂的酒碗空了,又给他把酒碗斟满了。传宗的爹咳个不停,咳了半天,最后一口浓痰从他的嘴里拖泥带水地吐到地上,几星唾沫顺便沾在了他稀疏而花白的胡子上。他一边喘息着,一边用手把下巴上的唾沫星子用力抹去。
“玉堂大兄弟,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传宗的爹突然开口。萧玉堂的第二口酒刚送到嘴边,他一听,便把酒碗往下移了移,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传宗的爹把嗓子里的痰又清了清,说:“幺妹是进了我王家门的媳妇,是拜了天地,祭了祖宗的!你占了她,我们没说什么,可你老住在我们家,这算是哪门子事?你看二元,他跟你眉像眉眼像眼的,你觉得这样住下去,别人不戳脊梁骨?”传宗的爹说到这里,又清了清嗓子,他把清理的废物吐到地上后,抹了一把嘴,又说,“为了娶她,我们可是卖了祖上三亩良田,花了八块大洋的。你看你是不是把八块大洋还给我们后,把她们娘儿俩接过去?”
萧玉堂一听,果然火冒三丈。
“你说什么?你们趁我不在,把我的女人糟蹋了,反过来还要找我要钱?”
萧玉堂把大半碗酒重重地往桌上一顿,碗里的酒猛地一荡,满桌子乱流,跟着闷闷的声音从木桌里面弹了出来,震得小油灯微暗的光焰不安地跳了一下。
萧玉堂把枪从背里挪到手里。
“我不是看你这张老脸,你的传宗有几条命就死了几回!”
传宗的爹在黑洞洞的枪口下,咳嗽着颤巍巍地站起来。他佝偻着的高度,让人感到他的嘴好像要去咬那黑洞洞的枪口似的。
“你不用摆这个样子,你要开枪,你就开,只要你下得了手。当时也不是我们要娶她,她爹过了世,没钱安葬,是她的娘搬人来说了好几回,我们才答应的。三亩良田!那可是传了好几辈人世的三亩良田啊,你要凭良心!”
传宗的爹喘了口气,接着说,“就算是我们不是,你回来后幺妹和你的人有什么区别?这不说,这三年她们娘儿俩吃的、喝的,你操过什么心?就连你隔三岔五在这里吃点喝点,我们不也从没做过一回声?算是开旅馆也还要收一个床铺费,你说是不是?”
传宗的爹越说越激动,幺妹抱着二元从厨房里走出来,堂屋里竟没有人看她一眼。她在厨房里凝神地听着堂屋里的这场对话,先前心中的一凛,此刻全都化成了泪水。
“玉堂,你有法子,你就弄八块钱给他,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到一起……”幺妹哽住了。
萧玉堂在这之前,真没想过他、幺妹、二元的将来,至少可以说他没想清楚。幺妹的话让他的眉倏地收了起来,鼻梁上方便耸起两座肉坟。站在肉坟上的眉毛和野外荒坟上的茅草一样,不停地曳动着。他的眼光渐渐冻成一把尖厉的冰锥,穿过小油灯刺向传宗的爹,传宗的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没有了对手的空虚,让萧玉堂感到发飘,他只好收回目光去看幺妹。幺妹脸上的泪挂在腮上,小油灯桔红的光焰,在里面不停地跳着,像初升的太阳融在湖水里,发出粼粼的波光。
“好,我出八块大洋!”
萧玉堂给自己重新斟满了酒,一仰脖把酒灌了个碗朝天,然后将碗从嘴上摘下来,猛地往地上一摔,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颗颗子弹从萧玉堂的后背钻进去,萧玉堂像只癞蛤蟆向前一蹦,再没有起来……
萧玉堂摔碗而去,竟是再也没了消息。
幺妹从希望的欣喜渐渐跌入到失望的惶惑里,她对传宗便没有了往常的耐心。她和传宗在孟儿垸踏水的时候,她的心变成了一只白鹭,满湖乱飞。她后悔了,八块大洋他能到那里去弄呢?她连着想了三天,也没能跟他想出一个办法来,她的心就燥了。
传宗要她歇会儿,她没做声。传宗说驾船到湖中间跟她舀瓢水来喝,她还是不理。被芦苇、茭草分割成零碎的一片片水面,杂乱的光在她的心里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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