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疯狂的大地
作者:刘洁矩
陷身历史漩涡,他们无所适从,历经磨难;
为了爱的诺言,他们穷尽一生,苦苦追寻!
一 灾变
从红一军团总前委驻地黄陂接到去富田清查镇压“AB团”的命令后,李韶九和红十二军一个姓张的连长带了一个连的红军急忙启程,像把匕首无声无息直插江西省苏维埃和省行委的心脏。
他们的行动绝对保密,一路上奉命不准与任何人接触,生怕富田人得到消息。
这支神秘的队伍在红土地的羊肠小道上像蛇一样潜行,不足百里的路途走了四天。
那一百多戴八角帽的灰色人影,在夕阳中悄悄冲进富田村,包围江西省苏维埃和省行委所在地时,几只老乡养的鸡正大模大样地在庭院里寻食,厨房里做饭的老孙头忙着择菜,嘴里还哼着一支不成曲调的信天游。紫苏在油印室里整理新出的刊物《红色中华》,那是准备后天由下乡的人带下去的。
紫苏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她穿了件大一号的军衣,试图掩饰日渐凸起的小肚子。红区的人很守旧,富田这儿尤其突出,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未婚先怀上了娃崽,绝不会只像俄国人一样耸耸肩头。唉,彦来也该来了,只要一结婚,问题就解决了,再有几个月,她就会大大方方生下彦来偷偷种下的种子,然后放心大胆甩脚甩手去工作了。
几个红军战士冷着脸冲进来,迎头撞上紫苏,惊得她一声尖叫。带头的那个黑大个子低低地吼了一声“不许叫”。这类口气,紫苏并不陌生,在莫斯科被契卡带走时,那带队的官员就是用这种口气说话的,只不过他用的是俄语。
紫苏小心地看看来人的服装,分明是红军的粗布灰色军服,她的第一反应是:糟了,国民党军队化装摸进来了!她见那些人都没理睬她,就径自走向门口。那个黑大个子又吼了一声:“别动,动就打死你!”紫苏只好听话地站住。
会议室里,江西省苏维埃和省行委的头头脑脑们正在开会,省行委常委、赣西南团特委书记段良弼在会上发言。紫苏听见会议室里突然发出一声男人尖厉的惨叫,紧接着就是后来反复听到的话:“你是不是‘AB团’的?说!”
打人的声音和被打的人的号叫,从各个房间里传出来。紫苏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转身一屁股坐在条凳上。
说来也奇怪,紫苏木然地坐在条凳上的时候,脑海中出现的竟然是故乡那只改变了她命运的小船。
她至今还记得,母亲从那蹲有两只破败石兽的漆色斑斓的大门门缝里闪烁出的一双泪眼。从四川那个偏僻小县乘着那只小船离开时,她还是一个体态窈窕、面容姣好的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随着门前那弯江水直奔长江,出夔门,过三峡,一头扎向人生地不熟的汉口。而迎接她的是,父亲在清军收复武昌的战斗中仓皇逃窜的消息。在一个老同盟会员的帮助下,她匆忙到了上海,辗转找到的却是做过几天革命政府秘书长的父亲的尸身。
从此孤身走天涯。
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里,她偶然走进了那所造就了中国大批早期革命者的著名俄文补习学校,在那里结识了那个叫李少然的长发披肩的男学生,一个职业革命者。她发疯般地献出了自己的初恋。李少然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没等到毕业,他们就手牵手到了莫斯科,一同进了那所令后人说不清是爱还是恨的中山大学。
记不清那个叫彦来的男人是什么时候走进她眼帘的了。只记得那是个面容十分忧郁的男人,但那双眼睛总是发着一股刺人的光,冷冰冰的,如果他一动不动地瞧着你,又会让你不自禁地生出一股爱怜,感觉到那是一个等待爱抚的陌生人,有一肚子心里话要向你倾诉。他从不参加中国留学生之间的争斗,从不参与国际国内问题的辩论,不吸烟不酗酒,一切时间用在看书上,看的却是那些和课本无关的书。他一有时间就往导师家里跑,跑去却不请教不讨好,只是跟导师谢苗诺夫下棋。谢苗诺夫是学校著名的披着学者外衣的契卡,据说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大家都不敢与他接近。只有彦来没有搞清或者说不想搞清他的背景,与他下棋品茶,一见如故。
斯大林的肃反运动开始了。运动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中山大学的每一个中国人。
莫斯科的冬天特别冷。
一个傍晚,李少然悄然失踪,后来有人发现他死在瓦西列夫公园的雪地上。不久,作为李少然的未婚妻,紫苏身陷囹圄。
是彦来带着他的导师谢苗诺夫写的一封信和不知从哪里搞到的两瓶伏特加,把“托洛茨基分子”李少然的妻子当成自己的爱人保出狱的。紫苏就这样跟彦来回了国到了苏区。
这段常人难以忍受的时日一直让紫苏凄惶着,即便回国以后也没有走出监狱的阴影。一股冷风吹进木窗。难道苏俄的悲剧又将重演?
天黑透了。
庭院中燃起三堆大火,无数支火把在挥动,无数个影子乱晃晃地映在地面上,人声嘈杂,像乱了窝的马蜂。
门扣死了。通过墙上的牛肋巴小窗,看得见大榕树下挤满了捆得像一团粽子样的人。看不清他们都是谁,只晓得他们好多人都垂着头,有的大声呻吟,反正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朝北靠门的院头横放着一张桌子,一盏菜油灯闪着微弱的光。一个冷面中年人坐在桌子后面,正冷冷地看着一个被强拉着绑在树干上的人,看着鞭子啪啪地落在那人身上……
紫苏认得,那冷面人是李韶九。
李韶九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他中等身材,一双眼睛炯然有神,当时人们对他的评价是,威严、果断、沉着、大气。他是红一方面军总政治部秘书长,另外还兼着肃反委员会主任一职,湖南长沙人。
腹中的胎儿在不安地悸动,紫苏小腹一阵疼痛。门忽然被轻轻推开,那个黑大个子端着一碗粥走进来,一言不发放在她的跟前。她早就饿极了,抓起碗,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那人瞪着血丝裹着的牛眼,把她看了好久,突然问:“你是管图书的?”紫苏不知怎么回答,张着嘴不敢开腔。那人又说:“好好想一想,莫要乱说话,老人说‘一字入公衙,九牛拖不回’。走,我带你转移个地方。”见紫苏迟疑不动,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便拖。紫苏吓得失声惊叫,几个战士闻声冲进屋,黑大个子怒喝道:“走!”回头命令一个战士:“拖到西屋去!”
西屋是间大屋,原来存放着些旧家什,现在关满了省苏维埃和省行委的一般工作人员,做饭的老孙头也在里面。
老孙头正在与旁边的人瞎侃,见紫苏一头扑进来摔在地上,安慰了一句:“姑娘,进这儿就安全了,这儿是关我们这种小人物的。”
紫苏一头雾水,搞不清黑大个子想干什么。
西屋关押的人越来越多,突然一个瘦小个儿挤到房门边大拍门板,高叫有话说。瘦小个儿姓杜。守卫战士报告了那个黑大个子——战士叫他张连长。只见张连长虎着脸把姓杜的汉子一顿臭骂,姓杜的一言不发忍耐着,后来趁开门关人的机会一头拱了出去,拼着挨枪子,高叫道:“我要举报‘AB团’!”
姓杜的一被带走,西屋里押着的林子方、林子明两弟兄立刻变了脸色。
在押的大多数人都明白,杜家与林家因争地界长期不和,林家人多势大,又有几兄弟在当红军,因此在分土地上占了上风,杜家不服,现在机会到了。
不一会儿,林家兄弟就被带走了。
林家兄弟被屈打成招,招供自己是“AB团”的同时,反咬姓杜的也是“AB团”,却遭到更加残酷的折磨,后来不堪遭罪,信口咬出一大帮在西屋里挨着他俩坐的人。一群人又被带了出去,从此不再回来。
张连长带两个兵阴沉沉进来,停在紫苏旁边说:“你,走!”
紫苏心里就是一个冷战,她明白自己被林家兄弟扯上了。她原本同情他们,现在明白了,人在性命攸关时刻是不惜出卖一切的。她恨恨地望了姓杜的瘦子一眼——林家兄弟一被押走,姓杜的就被送回来了——心想,万不得已我就咬这只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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