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疯狂的大地

作者:刘洁矩




  简易的木床上睡着个女人。
  月光中女人的脸雪白,睫毛一眨一眨地动,两颗透亮的泪珠一下滚出来,无声无息落在乌云般散开在枕头上的头发里。她有点儿惊恐地看着梦游一样走进来的男人。
  彦来轻轻坐在床沿边,叹了口气说:“翠娥,对不起你,我不能这样做。”说着也不管女人愿不愿听,就讲起了莫斯科雪如鹅毛的冬季,讲起了他和紫苏相识的那个雪花漫天的早晨,一直讲到回国、待婚和离别,说:“我不能没有紫苏,我不能忘了紫苏,我一定要找到紫苏,哪怕找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我的爱人。”
  床上的女人不知啥时候从被子中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失神陈述的男人那冰凉苍白的指头,男人说到激动处,女人的手无意中加了劲,待到彦来讲完了,女人幽幽说了句:“这一切我知道,我全知道。”
  彦来好生奇怪,就说:“我们才认识几天,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肖军长和曾政委跟我说的。你是个好人。”
  “好人,好人……”彦来念了几句才发觉自己的手让女人握着,女人也同时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手一松,彦来就把手抽出来了。
  彦来就奇怪,这女人怎会钻到自己的被窝里来?女人读懂了他的眼神,在被子里幽幽说道:“大哥,你莫把我当成了浪荡女人,这是军长和政委安排的,说你是个人才,二十军少不了你,让我把你留下来。”说完叹了口气,说:“我男人刚走,在阴间的路上还没走多远哩,我对不起他。”说罢又哭,呜呜咽咽的,雪白的肩头就在被子里露出来,一动一动的。
  彦来看了就生出股说不出的冲动,就用手去抚弄她的长发,一时又找不到话来安慰。
  女人忽然说:“你女人真有福气,人在远天远地的,你还这么恋她。”
  听她提到紫苏,彦来感到心里一跳,立即向后坐了一下。
  女人察觉到了,伸出白玉般的手理了理长发,轻轻问:“我说错了吗?”
  彦来有点儿慌乱,忙说:“没有,没有。”
  女人就说:“要是也有人这么疼我,我一辈子就满足了。”说完又哭着说,“可惜疼我的人走了,他虽然是个粗人,不会说你这样的话,可是他心里有我,我知道。”
  彦来问:“想你男人了?”
  女人无言点头。
  彦来说:“俄国有个作家说过一句话:‘死人不是活人的朋友,活人要学会照顾自己。’你要是不嫌弃,我愿意当你的哥哥。”
  女人一听,伸出手臂便揽住彦来的腰,大声哭嚷道:“我不要哥哥,我要和我一起过日子的丈夫。”
  彦来感受到女人肌肤的温暖,顺手抚摸着女人光滑如缎的背脊,感到心里有股火烧起来,女人双手一带,他一下跌倒,就那么稀里糊涂和女人厮绞起来……
  窗外有微风吹过,屋檐下一丛吊着的狗尾巴草一摇一晃,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草间的虫又鸣叫起来。
  第二天一早,彦来扭扭捏捏借口到军部去汇报工作,实际上是想办个结婚手续,涨红了脸半天不开口。曾炳春看了他的样子,拿出张盖了大印的结婚证,说:“事情办了?”彦来说:“办了。”“办了好,办了好,”曾炳春一边在证明上填姓名一边说:“好好过日子,我们二十军非常需要知识分子,到时候把你抽出来当个干部,发挥你的特长,当个医生埋汰你了。”彦来吓得赶快说:“你快把手续拿给我,我拿了好走,其他的事咱不说了,不说了。”
  彦来走了好久,老曾才从沉思中醒过来,笑着骂了一句:“这小子太老实,刚上车就忙着来买票,真让老毛子的酒灌昏了。”
  彦来和翠娥过了几天新鲜日子,士兵们的调笑他们早已习惯。女人在笑声中越发丰满妖艳,感到有男人的日子真好。
  
  不久,总前委的通知到了。
  通知是通情达理的,也很合乎实际情况。他们考虑到红二十军与一军团已经发生的矛盾,也不要求二十军过河了,要他们与广西来的红七军、红八军一起编成中国工农红军河西部队,隶属一方面军第三军团。
  二十军总算松了口气,全军上下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中央似乎不再追究参与富田事变的责任。
  几天之后,下达了命令,要二十军向东南方向出击,中途要清除土豪土匪把持的土围子,到达目的地兴国县。军令如山。独立营一马当先开路,二十军千军万马直扑兴国。
  二十军离开永阳就离开了根据地,此后的征程扑朔迷离。
  走了二十多天以后,随身带的粮食吃光了,唯一生存的路就是攻土围子打粮。沿途的土豪早得了信息,逃向一些坚固的防守能力极强的土寨子,有的寨子就在山上,易守难攻。寨子里的群众把红军当作土匪,积极帮助守寨,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
  麻烦的还有沿途的土匪骚扰。大部队开来他们就躲,连影子也看不见,一遇到先头小股红军侦察队或者是掉队的伤病员,他们就一拥而上杀人抢枪抢弹药。更可恶的是土匪还抢女人,一看到红军有家属随行,土匪就远远跟着,一到夜晚稍不留意,他们就杀死哨兵蒙了女人嘴巴背起就走,一路上遭他们的毒手也有几次了。后来军部就把所有妇女集中到部队中间,派独立营一个排随时保护,政委说彦来打不来仗,让他就跟妇女一起行动。
  不巧的是翠娥近来怀上了孩子,肚皮一天天看着起了变化,连日的奔波累得她周身骨头散了架一样。可是她精神很好,还一再鼓励其他妇女加油走,千万莫掉队。看得彦来鼻子一酸一酸的,又没法帮她,就陪她一步一步地走,说到了兴国就好了。
  部队攻打一个叫狗肚皮寨子的时候最吃力。寨子里有二十几条步枪,加上土铳火药枪,地势又险,红军攻到山脚他们就推礌石滚木,红军伤亡好多人,费了三天才攻下来。
  等彦来他们赶到山下时,战士们已经把战场打扫干净了,粮食也运完了。大家说这粮够全军吃十来天的,真他娘的值了。彦来就问寨子里存有药品没有。指挥战斗的连长想起老地主家中好像有个漆黑的药柜,当时看了一下也没看懂,就把情况说了,说你有用就去拿,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你。
  彦来喜滋滋就往山上走。
  找到连长说的药柜,彦来一门心思整理药,忘了时间。天黑了,那连长带着人找上山来,大声骂道:“彦来!你个狗日的死到哪里去了?”彦来摸黑一出来,连长就说:“快走,下山,医生娘子在山下哭了几回了,怎么都劝不住。”
  彦来不想走,说:“你慌个啥,屋里的药还没拿呢。”说着就返身进屋继续整理那些药。
  月亮升起老高了。
  远远地有女人哭声渐行渐近。
  彦来竖耳一听,猛地听出是他的女人,匆忙起身去迎。刚走到大院门口,翠娥已经一头扑进门,见了彦来立即止了哭,一头扑在彦来怀里,嘴角扯动了一下要笑,却不知怎么肩头一耸又哭起来。
  彦来一边抚弄着她的长发,一边拍打着她的背,等她哭够了才问:“连长没告诉你我在山上收药?”
  “告诉了。”
  “那你哭个啥?”
  “我看大家都回来了,只有你没回来,以为你……你牺牲了,人家骗我哩。”
  彦来想逗她一下,就说:“人都牺牲了,你还上山来干啥?帮我收尸哟?”
  女人抬头望了他一眼,头往他怀里一拱,抽泣说:“你不在了,我也不活了。”话没说完,手不自觉去军衣口袋边摸索了一下。
  彦来一惊,伸手往她口袋里一探,竟然掏出一根粗粗的绳子,问:都准备好了?
  女人一点头,立刻发声悲号。
  彦来不知怎么,心里一酸,没想到在他心里一直没多大地位的女人竟是如此贞烈,在她心里把自己看得如此重。
  彦来闭上眼在她的泪眼上深深一吻,从此这女人就深深印在他的心上。几十年后,彦来都分明地记得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二十军边打边走,途中经过几多艰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队伍拖得很疲乏,但他们只有一个信念:照河西部队总指挥的指示前进,无论如何要到达指定的集合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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