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疯狂的大地
作者:刘洁矩
彦来彻底失望了。他只好含泪告别了这片不是故乡胜似故乡的土地,在九江上船直赴上海,他要去找另一个挂在心上的女人。
不觉又是多年,憔悴不堪的他又回来了。
他心里一直感觉紫苏回江西找他去了,也一直惦着乱军中失散的翠娥。恰恰这时,有人告诉他在南下九江的轮船上看到过紫苏,还跟她打过招呼,不过已经是一两年前的事了。
这时候报上又常有有关赣南的报道,说经过赣南专员蒋经国同志的治理,形势一片大好,还镇压了一批土豪劣绅,等等等等。彦来无心为蒋经国摆好,平常也不太注意有关他的消息。在苏联他就认得蒋经国,当时他是不露头角的人。但当紫苏的出现地和蒋经国联系起来,彦来不禁心生了一丝希望。去富田估计问题不太大,就是出了点儿问题,抬出是蒋经国同学的身份,想来该是有用的。
彦来就直接去了富田。
富田的变化很大,原来的老房子好多都不在了,苏维埃政府和江西省委原来的房子还在,不过现在已经换上了涂有青天白日的招牌。彦来不想细看,紫苏肯定不会在那里。她会住哪里呢?彦来决定下乡去找几户农家问问,如果碰巧遇到红军家属,他们可能知道紫苏的下落。
彦来一直在乡下转了十多天,却没有紫苏的踪影,好多原来红二十军战士干部的家都被焚烧掉了,只留下断垣残壁。
没有人认识一个叫紫苏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红军的家属住哪儿。
后来有人过问了——
一个油头粉面镶金牙的人客客气气找到彦来,说你跟我走。到了镇公所,他说:“我知道你找谁,我也知道你是谁。像你们这种被打散了的红军回来找人的太多了,一般都没找到,最后连自己也走不了。他们都说国共二次合作了,回来没危险了,那是妄言,不可能的。上头合作了,下面的人不等于有仇不报。我们这儿治安很好,你在乡下找人的第一天,就有人向我报告了。呵,对不起,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叫杨增光,就是这儿管治安的。”杨增光一面说一面掏出把牛骨头梳子梳弄他的头发,一直梳得油光光的还不歇手。
“你知道我要找什么人?”
“知道,知道,找原来赤匪那什么苏维埃政府的一个女办事员,从苏联回来的。”
“你看到过她?”
“岂止看到过。三年前她牵着个细娃崽来过,估计就是来找你,遇到我们几个兄弟要打她的主意,衣裳都扯脱了。她说她有蒋经国的通行证。我们这里的人不管那些,我那几弟兄还要脱她的裤子,在这个旮旯里头就是地头蛇为大,整死个人天王老子也不晓得。是我制止了那场骚乱,救了你的女人。”
“后来呢?”
“后来我就放她走了,”看彦来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杨增光就又说,“我本来求她回赣州向蒋公子说几句好话,把我的职务动一动,咳,个龟女子说话不算数,一去杳无消息,到现在我还是我,半级也没提成。”说完看了彦来一眼,问:“你们到底是不是蒋公子的同学?你说句实话,你当红军的事我也不会为难你。”
彦来就给他讲了在苏联的事。
杨增光听了后说:“这不像是假的,老兄你要调查个啥我明白,你问我答,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不过你回赣州一定要帮我的忙。”
彦来就说:“你要钱我没有,要官当那还有不容易的?只要你提供帮我找人的线索。”
想了一下,彦来就盯着杨增光的眼睛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你又从何知道我要找多年以前苏维埃政府一个女办事员的?”
杨增光就笑,嘴唇一咧露出两颗金灿灿的门牙。他笑完了后说:“我就是本地人,早年也参加过农会,闹过苏维埃,至于现在干这个嘛,一言难尽,唉,迫不得已。咱们莫把话扯远了,想当年你和你的女人真算得上璧人一对,郎才女貌,两个人排成一排走到街上神气得很啊,又是留过洋的人,在省政府工作过的人不认得你们的恐怕少得很吧?听说都快入洞房了……”见彦来脸色越变越难看,就赶紧闭了口,说,“我们不谈这些,这下你信了我说的话了吧?”
彦来说:“你说说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那女人一身富贵人家娇小姐的打扮又到我们富田来了,虽然穿了身珠光宝气紫红色的金丝绒旗袍,手里牵个粉嘟嘟的洋装公子,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当年那个穿灰布红军军服的影子,鼻子一嗅就闻出来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倒认不出她,他们没在共产党里干过,不是我这样的叛徒嘛。哦,你莫变脸,你放心,我人当了叛徒心可是没有变,我投国民党是为了生活,为了前途,我这样的人没有良心,但也犯不着去出卖一个不值钱的女人,何况当时是国共合作,一致抗日,出卖共产党一个赏钱也没有嘛……好,不说我,我们再回头说这女人。那个女人和你一样,一回富田就去看原来省苏维埃政府的旧地方,想问又不敢开口,就在那周围来来回回地走。我见识过你们好多这样的人,一回来去的地方总是那里。女人长久没开腔,我挤过去跟在她后边,倒是听到那小孩问了几次:‘爸爸回来没有?他怎么不来接我们?’后来她离开了,去乡下到处打听。我的人回来报告说,她在找寻个叫什么‘来’的共匪,以前是红军的军医。我就说这里的共产党都让我们杀光了,即使没杀完的,也让他们自己肃干净了,还找得到卵的人,别管她。我手下的人当着我的面啥也没说,背地里却在打那女人的主意,一图钱,二图色嘛……钱?你问哪来的钱?听我手下的人说,女人找到乡下一家姓林的人家,喊那家女主人叫‘姐’,一下拿出好多银元给林家的人。我的人说女人还去过后山的土地庙,祭过几座共匪自己人杀死的‘AB团’人员的坟,烧过好多纸钱,让那洋装小孩儿磕过头,小孩儿不断声地唤‘舅舅’。那女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后来她又去乡下找好多原红二十军的家属,估计就是问你的下落,我猜想你后来一直在二十军混吧?怎么样?全玩儿完了吧?”
彦来已经找不回自己了,难道他真的有了个儿子?
“真的。我亲眼看到过你那崽儿,穿的开裆裤,胯下吊着个小鸡鸡,走起路来一翘一翘的,狗日的神气得很,日后又是个官哩。你问后来?后来我就阻止了我那伙烂手下干坏事,送她上汽车到南昌,看到汽车开了我才走。我查过她的证件,她有张证明,是蒋公子亲自开的。我想这是个好机会,把她好好送走,蒋公子在江西搞改革,正是用人之际,说不定通过她去说道说道,我倒能向上靠一靠,职位上挪个一两步。当然,医生你读过书,留过洋,你会说我卑鄙,小人一个,可是我这种在夹缝里求生的人,却认为这是个机会呢。人生中能有几个好机会?一旦出现了,就看你抓不抓得住了……医生你醒醒,我的话你还在听吗?”
“啊,在听,我知道我的女人又走了。”彦来说,“谢谢你,我看不如这样,我有心帮助你又怕你不相信,我干脆给你写封信,你带信去赣州找我的同学周百皆,他是蒋经国的秘书,请他给你在赣州谋个事,不要在这里混了,怎么样?今后你的官能升多大就靠你自己的能力了。”
杨增光后来果真去了赣州,周百皆让他在四省盐务局当了个肥差,再后来当了个股长,解放初期被人民政府镇压,这些都是后话了。
彦来呢?又一路车马赶到兴国和于都,他要找他的翠娥。
正如他预料的一样,找翠娥更难。如果说在富田还有人记得紫苏的话,那么在兴国和于都就根本没有任何人认识翠娥,记不记得就更谈不上了。十几年前的红二十军仅仅是群过路的大雁,雁一飞过,什么也没留下来。
彦来只好失望地回到赣州。
快要进城了,彦来感到身后有人盯着,屡次回身,却什么也没看到。
在城门口的一排小摊旁他有意停下来,装作买个烧饼吃,回头悄悄一看,才发现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跟在身后。小孩儿一身衣服又脏又破,赤脚上染满泥点,看来小家伙从很远就跟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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