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疯狂的大地

作者:刘洁矩




  6月中旬,这支顽强的队伍终于到达兴国。当夜,一骑快马传来总前委命令,令二十军继续向东南转移,目的地是于都。
  红二十军得到命令后在兴国休整了几天,全军人马汇集齐备即向于都进发。
  行军中也有喜事发生。曾炳春的老婆生了,是个小子。由于长途行军劳累,孩子生下来不足月,干瘦干瘦的。曾炳春做了老子十分高兴,见道路两旁花儿争先恐后地开放,小草鼓足了劲儿地向上蹿,脱口就给儿子取了个名儿,叫曾向上。彦来一听就称赞,连声说了三个好字,说:“争取向上,时时进步。”
  翠娥天天陪着曾嫂,有时还帮忙抬一阵担架。躺在担架上的曾嫂过意不去,看她也大着肚子,就笑话她说真把儿压出来了,医疗队又要添副担架了。翠娥脸薄,说:“大姐你莫说了,我是粗人,这点儿体力活儿难不倒我。”
  彦来的担子更重。伤病员越来越多,可就是没药。幸好彦来是祖传的中医,就沿途找药。好多药材他只听祖父说过,没有亲眼见过,他就一边找,一边尝。没有几天,尝出了问题。
  那是株叶子针刺一般的植物,长有暗红色的果实,长的地方很阴湿,根在地下埋得很深。彦来把它挖出来后把果实放在口里嚼了很久,味道辛辣中有点儿回甜,无刺激,无有毒反应。他就把这植物熬了半锅,本想让饥饿的人先每人喝一碗,想了想为了稳当起见,他自己先喝了一碗。
  这一喝下去,他躺在草地上就再也没醒。一脸潮红一脸虚汗,只是鼻翼还在翕动,还有一口气没落。
  大部队在路上源源不断地过,妇女和病号们都不走了,团团把他们的医生围起来,翠娥伏在彦来身上哭,不断哭叫想把她丈夫唤醒。大家都想不出任何办法。
  有个老伙夫说他在老家看过医落水的人,咱们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让他把毒水吐出来,反正吐比不吐要好些。于是有人牵来一匹白马,把彦来抬在马背上一横,腰垫着马背头脚都朝下,像只大对虾,马走一步停几下,走得好慢。
  大家就跟着白马走,白马一走几颠,慢慢地彦来口中就吐出了几摊暗红色的水,白沫把嘴角糊满了。
  走到天黑的时候,彦来醒了,捡了条命。
  但这时,大路上再也没有行军的部队,他们这支孤军不知掉队多远了。
  负责这支特殊队伍保卫工作的小排长决定宿营,这支饥饿的队伍再也走不动了。
  任何人都没想到,这对他们来说成了不幸中的万幸。
  
  红二十军终于到了于都平头寨。
  七月的早晨凉风习习。清朗的天空无缘无故翻起一阵暗红,提前出来的朝霞显得十分沉重。天空和大地之间现出一条金线,金线越变越宽,成了一条宽阔的带子,金色印染下的大地反而变得比天空亮。老曾说:“这叫‘宾夺主位’,异象,异象哩。”
  总指挥部命令二十军副排长以上干部马上到谢家祠堂开会。会场上七八百名军官被扣押,不久全部被处决。
  曾炳春后来一直被关押,也许因为他身份特殊,也许因为他是总前委和苏区中央派去劝说二十军回头的政委,他一没参加富田事变,二去河西是按上级指示办事,所以处理起来有点儿棘手。中间提审了他好多次,直到1932年5月30日,他才被处以死刑,时年30岁。
  接着就是红二十军番号被取消,所有战士编入红七军。
  
  七八百人的死讯传得很快。彦来和负责保卫工作的小排长得到消息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手足无措,感到天塌下来一般的无助。
  能走的人悄悄地走了。有回家的,有豁出来走出江西去闯世界的,还有的去了红七军,继续革命。剩下的是老弱病残,他们是无路可走。
  很久没人过问他们。
  半个月后,才有一队战士赶到医疗队驻地清查,说有人报告这儿有个漏网的连长。领队的是个忠厚的中年营长,他带人把所有的人都细细看了以后,发现身体健全像连长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彦来,一个是小排长。他就问:“你们哪个是连长?是连长的跟我走。”彦来说:“现在有脚的都跑了,明明知道副排长就该死,连长还不跑?”营长就问:“那你是干啥的?”彦来说:“我?我是医生,包医百病,从擦碘酒到锯脚锯手,从开黄芪杜仲到甘草,我啥都干。”“啥都干?”“是,我还医举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硬,要是你哥子……”“滚!滚一边去!”营长相信,红军队伍中肯定没有如此无耻的连长,目光就慢慢转向了小排长。昨天有人向上级告密,说医疗队还有个打仗不怕死的连长,留下此人说不定以后他要报仇哩,团长就派他来了。
  小排长是个直性子,他想人家都已经知道了,那就认了吧,大不了跟死了的兄弟走就是了。
  就在这时,曾大嫂抱着儿子匆匆跑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把拉住小排长的手说:“兄弟,走,跟姐回家。”
  营长问:“你是……”
  “我就在前头狗肚皮寨住,”曾大嫂突然想起那个寨子的名字,就操一口土话回答,“我兄弟年轻力好,你们当官的要他抬担架送人,人也送到地头了,我兄弟也该回去了吧?”
  营长看了看女人的脸,又看看小伙子的脸,摇头说不像姐弟,不像,再看还是不像。
  曾大嫂把孩子换了个手抱,心里好着急。
  小排长说:“姐,你回去,我跟他们走就是了,我一辈子都记住你了,姐。”
  曾大嫂抓住他不放,放声大哭。
  那营长伸手去摸小排长的肩,摸到了一层背枪背出来的厚厚的茧,再看看他右手的食指,食指上也是茧,抠枪机抠出来的。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女人那双迷离的眼睛,泪蛋蛋一颗一颗地正落在孩子脸上。营长叹了口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就轻声问:“真是你弟?”曾大嫂直点头,再也说不出话。营长一抬手,说了声:“走吧。”
  曾大嫂就一手抱婴儿,一手拉着小排长,一直向树林外边跑,踉踉跄跄再没回头。彦来看着他们不敢喊不敢问,任随他们离去,从此再无消息。
  营长带着人空手走了。
  营长一走,彦来一下没了精神,不由抱头蹲下。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就变得那么下流,说起浪话来一套一套的,不该呀。
  好久,他才想起身旁无动静,心里一下就慌了,翠娥呢?怎么这么大的动静她也没出来呀?
  彦来回到空荡荡的简易帐篷一看没人,心想莫不是让刚才的人抓走了?他细一想,她怎么看也不像连长呀。她唯一的特点就是漂亮,漂亮的女人就危险了。再一想那营长是正派人,红军是有纪律的,不会抢女人。彦来就急得到处去找,附近的山野找遍了也没人,难道她害怕了?跑了?不可能招呼也不打一个呀。
  从那时候起,彦来就开始满世界找他的两个女人。
  
  八 还乡
  
  以后的岁月是动荡与不安,是血与火的交替。国民党数次对苏区进行“围剿”,双方几十万大军扑来杀去,战火从江西南部一路向福建西部蔓延,国民党不断走马换将,不断增加兵源,甚至请出了德、日、英人组成的军事顾问组,一路寻找红军主力拼命。从“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直到“长驱直入”、“分进合击”,苏区人民和红军作出了相当大的牺牲,连续四次取得了胜利。
  尽管经过了血与火的煎熬,富田人没有服气,民间不断有人上访,党内怨气也很大,终于,中央决定撤李韶九的职,留党察看半年。
  1934年4月,失去毛泽东指挥的红军在广昌之战中大败。此后六路分兵,全线迎敌,导致更大失败。10月,中央仓促决定中央领导机关和红军主力退出江西,开始长征。
  从此,一部中共党史将重点移向延安,江西沦入敌手。
  彦来日子的艰难是可以想到的。二十军解散后他不甘心离开,他要寻找莫名失踪的翠娥,总觉得她仅仅是一时走失了方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笑嘻嘻地找回来,也许手里还会拎一筐野菜什么的。彦来先是装扮成个走乡串户的乡村医生,在于都附近游荡,见人就打听,问人家看见过一个漂亮的大肚子媳妇没有。好心的人不敢接触他,也有人立马上报的,幸好一般干部还比较同情被肃反的红军,就推说那是个疯子,要人们不用管他,让他自生自灭。时间一久,彦来干脆就装疯,从于都一路乞讨,走过好多地方,一直又回到富田。在富田认识他的人多,他只好白天睡觉黑夜出去找人,他甚至找到了翠娥出生的村庄。那女人却再也不出现了,不言不语神秘地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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