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疯狂的大地
作者:刘洁矩
彦来松了口气,扬了扬手中的饼,唤了声:“细伢崽,过来。”小孩儿怯生生挨过来,彦来把整个饼递给他,他却摇着头退了几步。
“你不是要饭的?”
“是,”小孩儿一点儿也不隐瞒,“我是个小要饭的。”
“给你饼为啥不要?”
“我想问你句话。”
彦来把饼硬塞到小孩儿手里,说:“你问,叔叔能帮忙的一定帮忙。”
“你是不是在找个人?”小孩儿的话一出口,彦来就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考虑,那孩子又问,“你是不是来找我妈妈的?”
一句话就把彦来的眼泪问出来了。
好不容易稳住情绪,彦来一算根本不可能——不管是翠娥或是紫苏的孩子,算来也该十三四岁了,他不可能有这么小的孩子。他擦擦泪眼说:“你过来,给我讲你妈妈是谁。”
小孩儿没动那块饼,走两步往贴身衣裳里掏出样东西,小心翼翼放在彦来手上。
那是张用发黄的裹过水果糖的玻璃纸包着的照片:一个英气勃勃的女人身着红军军服站在那座熟悉的木楼前。木楼是红二十军在东固的军部。
“姚惠兰,”彦来不觉自语了一声,“红二十军军部机要员。”
“爸爸!”小孩儿突然失声狂叫,一双满是泥土的小手搂定彦来的脖子,接着就是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爸爸,我晓得你会来找我的,我天天都在等你。”
彦来不知所措,忙问:“妈妈呢?”
“死了,死了半年了,临死前妈妈说她真名叫姚惠兰,不叫蓝惠仙,说她是红军,让我留下来等爸爸,她等不到了。她说只要说得出红二十军的人就是我爸爸。爸爸,我可等到你了。”说完才一口咬下半个饼子大嚼,不一会儿就哽得说不出话了。
“孩子慢慢吃,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狗儿,爸爸你呢?”
“爸爸叫彦来,走,咱们走,儿子,我带你离开这个伤心地。”
彦来从此有了儿子。
尾声
黄叶飘飘又是几年。
1949年到了。
也就在那一年,中共中央对苏区被冤屈错整的一部分人平了反。1956年中央专门派出级别极高的中央代表团访问苏区,又处理了8427名错杀者的事。当时用的词是“平反”,说是当年党犯了肃反扩大化的错误,这些同志是被错杀的。但是8427人只是名义上的“平反”,实际结论是他们既不属于反动分子,也不能称烈士。
同时,中央代表团还给富田事件定了铁案。
既然“肃反”只是扩大化的问题,那么它的主体就是正确的。富田事变的领导者被定为反革命,他们的子孙及家属长期生活在亡灵的阴影之下,不能入团入党,不能升学参军,不能进工厂当工人,甚至连民兵队长也不能当。土改划成分时,他们家里即使穷得连裤子也是一家人共用也被划成地主,赣南、赣西南及东南一带一提“AB团”就人人缄口,生怕一句不慎牵连到自己。
中央代表团到达之后不久,又有一行军人到了富田。为首的首长五十多岁,整天阴沉着脸,行动倒十分干练,他与中央代表团中间的几个人很熟,人们在旅馆和饭店都看到他们相互之间很随意地打过招呼。他手下的七八个军官有年轻的也有中年人,都捏本子拿钢笔,看来是伙文人。老头儿来头大,有人说他是个什么大军区的副司令,带了群秀才来富田调查,要写一部红一军团的军史。
中央代表团走了,老头儿的人还在忙。他们不走,富田附近还有好多地方他们没采访到。
老头儿有时也下乡,乡下人跟着他的兵叫他钟副司令,老头儿也应承,不过脸色不大好看。
他们调查的内容具体到红军长征以后,留下来打游击的红军和群众作出过什么样的牺牲,有哪些可歌可泣的事例。还有,就是他们的姓名和下落,特别是流落到民间的那些红军的女人和孩子。
人们就暗中猜想,他一定是来帮中央某位首长寻找失散的亲人的。这种事解放后发生过好几起,人们见惯不惊,也知道他们的工作保密,于是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心想不知哪家穷婆子运气好,不久若是被他们找到,叫花婆马上就飞到北京变凤凰了。
又是十多天过去,人还是没找到,钟副司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有一天,乡邮递员老张战战兢兢跑进旅馆,上气不接下气地递给他一封电报,才听到他命令随从:准备行装,立即回部队。
后来人们反复问邮递员电报上说了些啥,邮递员开始不说,说是自己也搞不明白,部队电报怎么发到了地方邮局,不敢猜钟副司令是在办私事,就说可能他出来得急没带电台吧。被问急了才透了点儿风:王命速回。其实说了等于没说。“王命”的“王”字是指姓,是指职位相当于王的人,还是暗语?谁也不清楚。
老钟头走了之后,富田人才发现十多个十几二十岁的后生被他带走了。有人看见这些小伙子背着包袱,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样子。他们在村口那棵大柚子树下集合,然后就迈着极不熟练的军人步伐,跟老头儿那伙军人走了。
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没有消息。人们很快就把这事忘了。
老钟再次回到富田时已经是八十年代中期,那时他已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手脚不灵活不说,连耳朵也听不大清楚,与人交流要借助助听器了。他对孙子念叨说:“我要到江西去,要在那里去找一个我想念了一辈子的人,一个在我梦里出现了一辈子的女人,爷爷要圆个梦。”
老头儿虽然腿脚不便,头脑还很清醒,他和孙子到富田,在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到了政府的修志办公室。他知道所谓的“AB团”早已不是什么问题了,就直接向修志办的人提出问题,说要找一个叫紫苏的女人,那女人参加革命后去苏联留过学,1930年初到了富田,在省苏维埃政府工作过。
修志办的同志翻阅大量资料,到宾馆找到老头儿说:“对不起,你要找的人早不在了,1930年12月她被当作‘AB团’处死了。”
老头儿说:“不,我知道这个女人没有死,她还活着。”
“笑话,天大的笑话!”那些人就说,“你连白纸黑字都不相信,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
喝外国牛奶长大的孙子就操起夹生母语说:“你们端正点儿,我爷爷是真正的红军,很老很老的红军,毛主席领导过他,他来找他的女人,以前的。”
修志办的那个小伙子认真看了老头儿几眼,心眼一动就问:“你是不是钟副司令?”老人一点头,小伙子一把拉住老头儿的手说:“我叫张力,我爸爸叫张大兴,他还是您老人家悄悄招进部队的,转业后在长春工作。他死活要我回富田,一再托人安插要我进修志办,他说将来能为冤死的乡亲办点儿事就好了。”
“张大兴?”老头儿边念边想,“张大兴?想不起来了,那年我接走了17个孩子,我怕他们受父辈的影响,找不到饭吃要饿死。唉,算来我对不起他们的父兄,我有罪。”
这回连孙子也不懂了,说:“爷爷你救了他们,你怎么会有罪?”
老头儿叹了口气,说:“我亲自参加了镇压富田‘AB团’的斗争,紫苏姑娘就是我救的。”
大家见他说得颠三倒四的,一时还没明白过来,他就说:“我叫张忠良,红十二军一连的连长,到富田领队的就是我。”
“张忠良?就是和李韶九一起到富田造孽的那个连长?你的大名在富田倒是家喻户晓的。”修志办的负责人李主任听了说,“你还有什么吩咐?”问是在问,人却转身就走,临走还招呼一起来的张力和另一个小伙子说,“走,让他们通过正常组织关系先去找省委、市委,一级一级批下来再说。”
明显看得出来,他憎恨张忠良。
张忠良一下木在当场,一行浑浊的老泪顺着苍老如削的面颊流下来,一直滴在刚浆洗过的硬衣领上。
张力却一步上前抓起老人的手放在胸口说:“钟老,走,到我家去,我不管你过去叫什么做过什么,我只认你叫钟副司令,我爸爸他们‘文革’后到处找你,今天你终于来了。他们可想死你了。”说完就帮助将军的孙子张罗东西,将他们领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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