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
江雪那爬满了蚂蚁的眼睛里含着泪珠,她说:“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吗?我说,你等我三年。在这三年里,无论谁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接下去,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可你,还是,信了。”“信了”那两个字,是痛彻心肺的!
齐康民无语。
江雪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先是惊恐、疑惑,接着是怨怼、仇恨,再接下去是疯狂,是豁出去的凛然。她说:“好,好吧。你不是想看吗?我让你看。”
说着,江雪背过身去,无声地褪去了那件精纺的丝绸睡衣,就那么穿着乳罩和内裤,赤裸裸地站在那里。她背上果然是有桃花的,那桃花镶在肉里,灿烂地开放着,像真的一样,逼真!如果细细地看,就会发现那桃花是用针雕刻后又上了油彩的;而桃枝则是天然的疤痕。江雪咬着牙、含着泪说:“看吧,好好看看。看清楚了吗?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孤儿。我有母亲。我母亲是个雕刻师,这就是她给我刻上去的!”
齐康民脑海里像是炸了一样,满眼都是桃花!满世界都是桃花!
片刻,他再一次艰难地抬起头,默默地说:“雪,小雪,你说实话,你爱过我吗?”
江雪说:“想听实话,是吧?”
齐康民说:“是。我想听你说句实话。”
江雪恶狠狠地说:“没有。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是逗你玩哪。你没看出来吗?大学问家?!”
齐康民深深地埋下头,再一次说:“从来……没有吗?”
江雪干脆一下子狠到了底,她说:“从来没有。我就是逗你玩。我就是拿你寻开心。我牵着你,就像牵着一条狗一样!不时给你扔两根骨头,抛个媚眼……说得更直白一点:我有一百个男人,你不过是一百零一个罢了!”
齐康民双手捧着脸,叹一声说:“我明白了。”
江雪冷笑一声,说:“你明白什么了?告诉你,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撕下你脸上的画皮!你心里想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和那些男人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人模狗样地披了一张假斯文的皮罢了。你不是想看桃花吗?你不就是想证实一下我的无耻吗?我还告诉你,我从来不说实话,我没有说实话的习惯!你们男人都一样,任何一个男人都想看桃花。你已经看到了,该满足了吧?!滚吧。该看的你都看了,你也该滚蛋了!”
齐康民很难过地说:“江雪,别,别这样说……”
江雪说:“你想让我说什么?让我跪在你面前求饶?让我哭天抹泪地求得你的宽恕?——你休想!”
齐康民忽然朝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说:“江雪,错了。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江雪满脸是泪,她哭着大声喝道:“晚了。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我不原谅你,永远!”
四
夜深了。
城市的夜仍然像一只五色的狐狸,到处都放射着诱人的光彩。
齐康民像一个老乞丐,昏昏沉沉、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着。他自己觉得,他真成了一个乞丐了,十足的、精神上的乞丐。他身边车来车往,且不断地有人鸣笛示意,他却浑然不觉,大咧咧地走在马路的中间,嘴里念念有词地向东走去。是啊,他去的时候,心还是满的,是有期待的;可回来的时候,心已经空了。他想证实的,都已经证实。可是,他又得到了什么?
他脑子里有一个死结。这个死结是他无论如何也跑不出的,那就是:一个人说了话怎么可以不算?一路上,齐康民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你说的,让我等你三年,我等了。你说让我等你三年……你为什么要骗我?既然不爱,为什么还要我等?!每次发问,到了这里,就成了一个死结。
可是,那双眼睛,那双爬满了蚂蚁的眼睛就像是长在了他的脊背上,是这双眼睛让他看到了他做人的失败。他真的是很失败呀!他一路走着,一路都在阅读他的失败。他的前妻,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悄没声地跟人跑了;他满腹经纶,讲的又是商科,也曾试图经商,却连一颗钉子也没卖出去过;他对股市的判断可以和国际上的大股评家画等号,可在实践中他却屡屡败北,投入的钱血本无归;他号称“学问第一”,可两次评正高都没有通过,到如今教授还是副的;他爱上了自己的学生,巴巴地等了六年,可人家却说不爱他,从来没有爱过他,是逗他玩!
这么想着,那悲哀像潮水一样漫上来,一下子就把他给淹没了。他也试图挣扎,也试图重新爬上岸来,可是“岸”在哪里?!
读书人,你真的是很无用啊!你还跟人争执什么?你还有脸执什么教鞭?你循循善诱口吐莲花讲出的道理不过是一泡臭狗屎!你在讲台上窜下跳声嘶力竭不过是一场场拙劣的表演!你特立独行放荡不羁不过是为了掩饰你的低能!你大大咧咧口出狂言也不过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罢了。其实你也是一个孤儿,普天之下,你也是没有一个亲人!
你看得很清楚,不久你将成为商学院的一个笑料,一个茶余饭后嚼舌头的口实。人人都知道,你平时省吃俭用苛刻吝啬却买了一张最贵的床。你四处张扬着说你要结婚啦!可分房时人家问你要结婚证,你又拿不出来……到时候,你还有脸见人吗?!
齐康民迷迷瞪瞪晕晕腾腾地走回了学院,又鬼使神差腾云驾雾般地上了学院新建的十二层教学楼。他一步一步地上到了十二层,站在了楼顶上。
这真是个不夜城,黎明在即,眼前依然是灯火一片。那纵横交错的灯……尔后是匣子,一方一方、一棱一棱、一格一格的水泥做成的匣子,匣子已快垒到天上去了,匣子活在灯海里,却死在黑暗中;人,在一个个匣子里装着,所谓的生活,也不过是从一个匣子走向另一个匣子……那么,天堂在哪里?!
天就要亮了吗?天边终于有了一线鱼肚白,那白就是赶夜的鞭子?城市的夜是不用赶的,你没看他们一直在跑吗?可跑向哪里,谁也不知道,没人知道。他们只是在跑。
齐康民最后看了一眼那天边的鱼肚白,他知道那赶夜的鞭子并没有抽向城市,而是打在了他的身上!此时,他的书生气在最后一刻表现得仍然极为充分,他往下看了看,脑海里突然间蹦出了书里的一句话,这句话出自《瞿秋白传》,是秋白先生说的。四十多年来,他一直活在书本里。他实在是走不出书本了,他已经淹在书里,说不出自己的话了。于是,他扶了一下眼镜,笑了笑,在临跳下去之前,又一次背诵了瞿秋白先生的话:
“此地甚好。”
五
江雪后悔了。
在齐康民狼狈逃走之后,江雪立刻就后悔了。
正是那关门声震醒了她。那“咚”地一声,像是震裂了她那坚强无比的神经,使她顿时有了抽搐般的痛感。
是啊,六年了。六年来,还没有谁像齐康民教授那样疼爱过她。他就像是父亲一样,包容着她所有的任性,所有的无情无义……她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她戏谑他,嘲笑他,支使他,甚至恶意地算计他,他从来不恼。他是学院里人人尊敬又人人害怕的教授,他的课讲得非常好,好到让人着迷的程度;但他的脾气不好!跟人说翻脸就翻脸。也只有她,敢叫他“老康”。
是呀,她并不爱他。可她需要他。以她的聪明,她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可靠的后方。当你在前方拼杀的时候,如果胜利了,那是没有话说的;但一旦失败了,他这里就是一个最好的养伤口的地方,是最后的退守之地。正是基于这一点,她要他等她三年。
三年。在这三年里,她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呀!她一直在拼博、在较量、在争取,她又见识了多少人多少事?她爱的人,她曾经委身的人,并不爱她……说白了,那不过是一次次的交换罢了。是心计,是利益,是欲望的燃烧。当江雪面对内心的时候,她是清楚这一点的。
假如不能得到心中所爱,就找一个爱你的人垫底。这是江雪最初的计算。现在,这个计算出了一点偏差。她的一些事情,竟然被他发现了……可是,那又怎样?
江雪是个永不言败的人。她知道,齐康民骨子里是一个老实人,迂腐的人。如果她稍微地施展一点手段,仍然是可以俘虏他的。在这一点上,她是有信心的。想想,还有谁这样对你?还有谁期望你眼睛里开出花来?不要再欺磨老实人了。去吧,去把他追回来。说一千道一万,他才是你最最可靠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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