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




  接下去,任秋风觉得还应该说点什么,可又不能说感谢的话。既然应承了,还感谢什么?再说,你感谢谁哟?于是,他突然想起了那件事,就有些气愤地说:“那事,你处理吧。谁说也不行,就按制度办。”
  江雪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可她拢了一下头发,却问:“啥事?”
  任秋风手一扬,很大气地说:“嗨,挥泪斩马谡。”
  江雪说:“你这个比喻,不恰当。这样处理,怕不合适吧?”
  任秋风说:“没二话,制度就是制度。”
  江雪说:“我知道制度。不过,就像你说的,对小陶,还是另当别论。一下子除名,有些过了。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做过贡献的。”
  任秋风一怔,说:“嗨,嗨,你怎么把话又说回来了?”
  江雪很郑重地说:“不是我把话说回来。我的意思是,处理还是要处理的,事关制度,不能不处理。但也不能太严厉了。说来,小陶人不错,她犯的也不是什么大错。对事不对人,还是要客观一些。”
  任秋风说:“那你的意见?”
  江雪说:“叫我说,免职。这对她来说,就够严厉了。”
  任秋风看了看她,说:“跟你一样?”
  江雪说:“这样才公平。”
  
  五
  一些莫名其妙的变化,陶小桃已经感觉到了。
  她发现,商场的职工正在慢慢疏远她。这疏远似乎还带一点羞涩,带一点躲闪,带一点说不清楚的小可怜样儿。近来,她们好像总是躲着她走。要是真躲闪不及,正好碰上了,就贼样地四下瞅瞅,见周围没人,就迅速贴上来,抓住你的手,悄声说:那是个蝎子,你防着点!尔后搜肠刮肚地说些热心话。有时候碰上了,又刚好周围有人,就看着你,点点头,那头似点非点,外人根本看不到,就一双水眼睛,巴巴地望着你,像是恳请你原谅似的。这样,弄得陶小桃心里很别扭。她知道,她们是害怕江雪。
  对江雪,她是越来越反感了。论说,是同学,又一个屋住了那么多年,谁都了解谁的。可过去,江雪没这么张扬,也没这么霸势,话很少,姿态也是很低的。可现在就不同了,一当上副总,就像是地里的萝卜栽到了摩天大楼上,那已经不叫萝卜了。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无意中,她发现了江雪的一个秘密。这才是她最最气愤,最最不能容忍的!
  陶小桃本是个与人为善的人。可人善,并不等于傻。种种迹象表明,江雪太过分了,她已经超出了陶小桃所理解的做人的底线。记得有一次,陶小桃上楼去给任秋风送报表。一推门,却发现任总不在,屋里只有江雪。江雪蹲在地上,一手肥皂泡,正在盆里揉着什么,出了门她才醒过劲儿,江雪正在给任秋风洗内裤!一个姑娘,你跑去给男人洗什么内裤?!还有,秋天的时候,她又一次碰上,江雪在给任秋风打领带,按说老总不会,帮他打一打也没什么。可她打的时候,一点也不忌讳什么,踮着脚跟,都快亲到人家脸上去了。再有,陶小桃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江雪跟任秋风说话,越来越随便了。她几乎很少称“任总”了,说话时大多都省略主语,有时说着说着就“你你”了……就此,陶小桃断定,他们之间关系不正常。
  这一切,小陶都是看在眼里的。看在眼里,却又不能说。你给谁说?可是,老不说,心里就像坠着什么似的,很沉。将来有一天,上官要是知道了,会埋怨她的。她会说,咱们这么好,你为啥就不能给我提个醒呢?!一想到这里,她就心疼上官,她现在怀着孩子呢,马上就要生了,这些事,当然不能让她知道。
  对于任总,陶小桃原来是很钦佩的,可以说是无比钦佩。她觉得,这才是一个男人!他肩膀挺挺的,是一个有大担当的汉子。她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很信服,每一个决定都不折不扣地执行。知道他跟上官好了,也是满心喜欢的,很替老同学高兴。可是,时间长了,一天一天地,她也看到了树叶的背面,就觉得这个人、这个人哪……唉,却又是一下子说不清的。
  现在,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了。江雪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挤兑她,是有原因的……她所看到的,正是江雪不想让她知道的。特别是最近几天,她已明显地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慢慢向她逼进。
  按说,她是抱着一腔热情来到“金色阳光”的,可当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她却呆不下去了!这些藏在心里的话,她很想给上官说说,可这种时候,却又不能说。所以,何去何从,她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当然,陶小桃心里也是藏着一份秘密的。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她这个人,事不落到头顶上,她是不去想的。当李尚枝哭着对她说,陶经理,是我把你坑了。你看,我给你惹了多大的事!她却笑着说,你看我脸上不是没麻子吗,哪儿恁多坑啊?没事,真没事。
  所以,当有人通知她,任总要见她的时候,她已有了精神准备。心里说,那个时刻,是不是到了?
  她敲了敲门。片刻,门里有了一声:“进来。” 这一声“进来”没有以前洪亮,听上去很散,很冷漠。陶小桃就推门进去了。进去之后她的眼睛就不够使了,任总的办公室变化太大了,大得她猛一下很难适应。走了几步,她就觉得脚下一软一软的,软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低头一看,地上铺的是纯羊毛的地毯。那个巨大的地球仪,正在眼前旋转着……冷不防就像是进了宇宙似的。那个人吧,在一张黑色的大皮转椅里端坐着,乍一看,像神一样!
  任秋风倒还是很客气的,他说:“坐吧,小陶,坐。”可他一连说了好几遍,小陶却没有坐。
  小陶就像是没听见似的,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那里。她真是没有听见,她走神儿了。她只觉得“咔嚓”一声,她心里有什么东西齐唰唰地断了!断得很彻底。顷刻之间,她满脸满脸都是泪水,她眼里的泪哗地就泻出来了,那不是流,是彻底的释放,是瞬间的宣泄,就像是一个长期关着的闸门,猛一下子打开了。她哭了,哭得很突兀,很猛,先是呜呜的,接着是哇哇大哭!真是痛到了极点的样子!
  看她哭了,任秋风就觉得她是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也就不好再郑重其事地批评她了。他也知道这是个好人,就是有些散漫。人无完人,能有这个态度,就好。任秋风安慰她说:“别哭了,不要哭了。能认识到,就能改正,改了就还是好同志。说实话,免你的职,也是不得已。制度嘛,谁都要遵守。”
  陶小桃很痛快地哭了一阵,就不再哭了。她说:“任总,对这里的一切,我还是很怀念的。”
  任秋风觉得她用词不当,可这个时候,也不好多批评她。就说:“是啊,这几年,咱们共同啊创业,你是给商场做过贡献的。这都知道……你也不要有思想包袱。放心吧,只要改正错误,到时候啊,再提起来嘛。”
  陶小桃微微一笑,那是梨花带雨的笑,她笑着说:“任总,过去你是不用‘啊’的,今天你用了三个。不过,我还是感谢你对我的培养和关照。”
  任秋风也很想缓和气氛,他笑着说:“是吗?过去你好像也不用‘还是’,今天一下子用了两个。”
  陶小桃说:“以后就不用了。过一会儿,我就把辞职报告给你送来。再见了,任总。”
  任秋风猛地拍了一下脑袋,他在心里骂了一声“妈的!”他的判断力怎么降得这么厉害?这小女子,从她一进门,他就应该看出来的。于是,他有点慌,忙说:“小陶,等等,你等等。你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嘛。”
  有那么一刹那,任秋风有些后悔。他想,这个决定是不是错了?目前正是用人之际,似乎不应该放她走。再说,还有上官那边,怎么交待……他猛地站起身来,想拦住她。可转念一想,制度。制度还要不要了?没有制度,你怎么统驭这一切?又一想,这小女子,明明是在向他挑战!自创业以来,这也是他第一次正面迎接来自内部的挑战。她是要炒我?对此,是万万不能退的!于是,他的身子又缓缓地落下来,坐端正了,说:“这样吧,小陶,我给你三天的考虑时间,你随时可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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