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
齐康民说:“不错。好茶!”
江雪笑了笑说:“下边,我让你猜一个谜语。你喜欢听音乐,是吗?”
齐康民说:“那是。在这方面,不客气地说,我还是有点发言权的。”
江雪说:“有一种音乐,你肯定没听过——好,你现在闭上眼睛,细听。”
齐康民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江雪说:“你听到什么了?”
齐康民迟疑疑地说:“好像,好像有人……在哭?”
江雪笑着说:“有那么一点意思了。那不是人哭。你再猜。”
齐康民又闭上眼睛,细听了一阵,摇摇头,又摇摇头,不确定地说:“是哭吧?呜呜的……好像没有别的,挺忧伤的。谁家的孩子在哭?”
江雪说:“我已经给你说过了,那不是哭。”
齐康民又听了听,摇摇头,很肯定地说:“这是音乐吗?这不是音乐。”
江雪说:“正是。这是天籁之音。有时候,我心里烦了,就一个人来听一听。听了,心里就平静了。”
齐康民诧异地望着她,大吃一惊:“你,你喜欢听——哭声?这,也叫天籁之音?!”
江雪纠正说:“我已经说过了,这不是哭声。你不是说,凡是来自大自然的,都是天籁之音吗?——好了,你猜不出来,我告诉你吧:是狼。”
齐康民惊得嘴一下子张大了:“狼?”
江雪说:“你还说你乐感好。你的耳朵是怎么听的?隔壁是个动物园,是狼,象,还有狐……你明白了吧?”
齐康民嘴张得老大,说:“噢,噢。天哪!”
江雪说:“我原来也以为是哭声。好像是狼在哭,象在哭,狐在哭……后来我才发现,不是的。”当江雪往下说的时候,她有一点碍口的样子,不过她还是说出来了,“现在是春天。春天,你明白吗?这是……春天的故事。”
齐康民忽地站起来了,他连声说:“江雪,江雪,你听我说,你别再来了,你再也不要来了。”
江雪眨了一下眼,说:“为什么?”
齐康民迟疑了片刻,终于说:“不吉利。”
第十六章
一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
可以说,是一个国家的十字路口。
它坐落在京广、陇海两大铁路干线的中轴交叉点上,许多南来北往、东返西进的旅客大都要在这里转换车次,所以这里的火车站人流量是非常大的。在车站广场上,你总会在行人的眼中看到一种迷茫和恍惚,一种说不清楚的陌生。人多,那气味就杂,那热闹和喧嚣也是暂时的,一拨一拨的,就像汛期的鱼,吐噜,哗啦一下,就四散了。各走各的路。这就像是人生的中转站,去向如何,一切都还说不定呢。
手里拿着票,站在月台上,小陶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陶小桃要到北京去了。上官云霓帮她提着一个包,穿过人群,直接把她送到了站台上。昨天晚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说了一夜的话,把各自的心思,都说透了。这会儿除了等车、看人,要说的话也不多了。
夜里,陶小桃已把那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交待了。那人叫靳永强,四川人,是北师大的研究生。五年前,他跟着导师来商学院开讲座。那天刚好下雨,导师去阶梯教室讲课时,小陶备了两把伞,一把小陶给导师撑着,另一把交给了他……结果,走进教室的时候,全场哄堂大笑!你猜是怎么着,这人半边身子干,半边身子湿,他穿的又是浅色衣服,看上去像个阴阳人。后来小陶才明白,他是见她只顾给老师撑伞,怕她淋湿了。回去后,他每十天给她写一封信。知道她喜欢花,跟导师去了一趟日本,还从日本给她寄樱花,那樱花是焙干的,贴在信纸上……上官感叹说,这人很有情调啊。这人现在呢?小陶说,读博。上官说,这就奔他去了?小陶笑了笑,没有回答。
是啊,就是那个雨天的“阴阳人”,一下子就把她给俘虏了。女人是凭感觉的,就那一次,就足以让人千里相许。然而,鉴于上官的教训,陶小桃心里也多了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她只是想,看吧,去了再说。万一……北京那么大,不至于没有吃饭的地方吧。
临分手时,陶小桃看着上官。她发现,自经历了感情上的变故,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殁了孩子,她一下子瘦多了。夜里的话,说了那么多,却还是有些茫然。譬如,对“金色阳光”的那个人,那感觉尤其复杂……纵然离开了,不还担着一份心吗?虽然这份担心是多余的。小陶说:“上官,你,不能原谅他吗?”
上官说:“不能。我不是不原谅他,我是不能原谅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连灵魂都跪下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好了,不说了,你上车吧。”
小陶说:“上官,记住咱们说过的话。你要做好了,我就奔你来。我把他也给你拉来!”
上官说:“我记着呢。如果你做好了,有了根据地,我就奔你去。”
在站台上,两个女性,默默地相望着。她们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好好生活,要活出人生的光彩,要让这个世界认识到女人的价值。当时,她们就是这样想的。最后,上官把手伸了出来,小陶也把手伸了出来,两只手扬起来,“啪!”一下,拍在了一起。这就像是给她们的誓言打了一个结儿。她们已有过一些生活阅历,不屑于拉勾了。
小陶上车了,上官仍站在月台上。两个好朋友,默默地相互招手,都在为对方暗暗地祝福。
二
出了车站,上官沿着一街的店铺慢慢踱着。那空了的、断了线的日子,能“度”过去吗?
是啊,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正在高处走着,突然一脚踩空了……现在,上官云霓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她一次次地对自己说,爬起来。你慢慢爬起来,不要哭。那痛,就像刺一样,还在心上扎着。就让它扎着吧,扎着挺好,扎着让人清醒。人,是得在生活的棘藜窝里滚一滚,然后浑身披挂,那刺就是上天赐予你的铠甲了。
这时候,上官想到了那个家,那个刚刚建起来又被毁掉的“家”。无论如何,她得回去一趟了。这是最后一次,她得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她想,不会碰上他吧?但愿不要碰上他。也还是痛。
来到博雅小区大门前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戴草帽的人在门边站着,正与看大门的人谝闲话。两人一边谝着,一边吸烟,奇怪的是,等她走进来时,这人竟跟上来了。当她快走到楼门口的时候,见那人依然紧跟着,上官站住了。
上官很警觉地盯着他,说:“你想干什么?”
这人说:“你积德了。我想给你一份祝福。”说着,他取下了戴在头上的草帽。这人剃着板寸头,鹰眼,一脸胡茬子,嘴唇厚敦敦的,穿一身棉布对襟褂子,下身的裤子有一条裤腿是绾着的,露着腿上的一个疤,那疤像是一个黑紫色的月牙,脚下穿的是一双军绿色的布面胶鞋。
上官看着他,猛一下觉得有些面熟,这人是谁呢?想着想着,突然地,一个念头出现了,可她还是有些不相信:“你……刀总?”
这人弓了一下腰,说:“这会儿,不是刀总了。老刀,老刀。”
上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不会吧?”
老刀像是很羞愧的样子,用草帽遮着半个脸,说:“破产了,我破产了。麻线穿豆腐,提不起了。”
上官望着他,一时感慨万端,问:“你,破产了?!”
老刀说:“让你看看我破产后的样子,你一定很解气吧?”
不知怎地,上官却非常同情他。她二话不说,马上取下了挎在肩上的包,伸手就要掏钱。她甚至想把身上带的钱都掏给他。
老刀拦住她说:“我知道,谁他妈都想看看我突噜下来的样子!我也想看看,人成了一堆泥,是个什么样。”
上官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心想,已经破产了,这人说话怎么还这个样子?虎死不倒架?
老刀说:“我兜里还有些钱。有整有零的,四十七块八。你要是不嫌弃,我请你吃顿饭?你要是看不上,就算了。”
上官想了想,说:“要请,还是我请你吧。”
老刀笑了笑,说:“也行。其实,我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两人走出了博雅小区,来到街头的一家饭馆。这家饭馆很小,不干不净的,只摆了几张圆桌,几只圆凳。坐下来,上官说:“想吃什么,你点吧。”老刀说,那好,我可点了。说着,他给服务员招了招手:“小伙子,来三碗刀削面,二两的。辣子猛一点,汪汪的!对了,再来头蒜!剩下的,你问她。“上官看了看老刀,说你就要面?老刀说,就面。上官就给那小伙说,我要米饭,再来份西红柿炒鸡蛋。那小伙应一声,懒洋洋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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