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
这时候,苗青青实在是受不了了,她跑上前去说:“要。这件衣服我要了,多少钱?”
可是,任秋风看都不看她一眼,见她来了,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苗青青见他走了,一边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啊……一边急步下楼,追任秋风去了。
当苗青青气喘吁吁地追到商场门口的时候,火一下子蹿上来,她说:“你脑子有病吧?你是不是疯了?!”
任秋风却冷冷地说:“怎么了?这商场我不能进吗?”
苗青青脱口说:“你,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怎么知道他是这个商场的老总?”
任秋风愣了片刻,慢慢说:“谁?你是说……明白了。”接着,他突然笑了,一字一顿说,“看来,是冤家路窄呀。这么说,我真得见见他了。”说着,转身又朝商场走去。
苗青青一把拽住他,说:“错是我一个人的。要杀要剐随你便!你这是干什么?!”
不料,任秋风却说:“你放心,我不会动他一指头。我找他……取取经。”
苗青青听他竟说出“取经”的话来,一时更加恼怒,恨恨地说:“你——无耻!”
可任秋风根本不理。他扭身快步走回去,在商场的大堂里拉着一个年轻人问了几句,尔后快步朝楼上走去。上到二楼的时候,他停住步子,只觉得胸口有点疼……嘴里喃喃地说:“妈的,汤姆弹,还近距离射击。”尔后,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五楼。
站在五楼那个挂有总经理办公室牌子的门前,任秋风迟疑了片刻,一把把门推开了。
邹志刚在一个很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开始,他甚至有些惊诧: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不敲门就进来了?!可一刹间,他就明白了,这就是那、个、人。这是那、个、人!他见过他的照片。于是邹志刚眼里有了一丝慌乱。可他还是挺住了,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问:“你,有什么事吗?”
任秋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有很长时间,他什么也不说……渐渐,邹志刚有些坐不住了,他探了探身子,说:“你,你想干什么?”
不料,任秋风却在他面前的沙发上稳稳地坐下来了。尔后他掏出烟来,点上,吸着,尔后说:“你是总经理?”
邹志刚说:“是,我是。”
任秋风说:“行,你还行。我先后考察了本市十三个中型以上的商场,总体来看,你这里的服务态度,还算好的。”
这句话,把邹志刚说得目瞪口呆!
任秋风吸着烟,不紧不慢地说:“看了你的商场,我有信心了——顺便问一句,你是怎么认识青青的?”
邹志刚不想谈这事,可他不得不说,就结结巴巴地:“在、在一、一次会议上。其、其实……”
任秋风说:“会上认识的,是吧?那会,开得好,很好。以后你多开。”
邹志刚脸苦得像个茄子,像被人捆了手脚的小偷,一副孙子样……
任秋风说:“我再问你一句,你知道什么叫军人吗?”
邹志刚头上冒汗了,一粒一粒的,像是陡然长出来的水痘。
任秋风低声喝道:“你把会开到床上,好!——不过,你难受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邹志刚如坐针毡!他很想摆脱这尴尬的局面,很想居高临下地说一点什么,可他又不知该怎么说。于是,就再次直了直身子,硬着头皮说:“事已至此,你,你……说个价?”
任秋风说:“不愧是干商业的。让我想想……”
邹志刚似乎从话里听出了点希望,赶忙说:“感情上的事,是吧?这个这个……都是男人,可以商量。你说吧。”
任秋风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生意人,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卖的!你记住我的话吧,你难受的日子就要到了。”
出了商场大门,任秋风看见苗青青像受惊的兔儿一样,仍在商场门口立着。于是,他大步走到苗青青跟前,淡淡地说:“人,我见了,也不是太差。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他吗?”说着,他指了指远处:“告诉你,我转业了。对面那座楼,就是我的前沿阵地。”
苗青青身不由主地跟着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她恍然记得,那是家快要倒闭的商场。
五
应该说,是一个人硬把任秋风拽进商界的, 这个人叫齐康民。
在民间,有很多这样的思想家:他们是从一个极端而又纯粹的时代走过来的。在那个年代里,他们可把玩的东西太少了,因此,偷书以至于读禁书,成了他们人生的一大乐趣。后来,慢慢地,他们在书里读出了思考的方法,也在书里读出了很多疑问……于是,他们就有了“指点江山”的嗜好。在思想的小抽屉里,自然储存着很多的人生抱负。可那抱负不是用来实施的,而是用来评说的。齐康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齐康民是商学院的一名教师,职称是副教授,课上得最好,却不讨人喜欢。因为他很狂,号称天下第一书虫。书虫就书虫吧,还要天下第一?!大学里有那么多老师,他怎么就第一了?于是仍然是副教授。他讲课有个特点,一讲到激动处,必说他早年偷书的经历,必说那句“当年我和任秋风一块偷书的时候……”讲着讲着就忘了下课时间了,每次都要学生提醒:齐老师,到下课时间了。他这才从“课”里走出来,说:到了吗?那,下课吧。
齐教授不仅有理论,也有实践。他曾经是商学院教师中第一个下海经商的人。他经商一年,不但没赚什么钱,却连连受骗,把自己存折上多年积蓄的五万块钱也全搭进去了……于是作罢。他自嘲说,看来,我只有卖“嘴”了。不过,在理论上,他是从不服输的。
这天,当任秋风出现在教室门外的时候,齐康民像是有感应似的,他突然朝窗外看了一眼,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各位同学,我告诉你们,门外站的那个人,就是当年“文革”中和我一起偷书的小子!——现在,下课。
于是,同学们一齐朝外看去,他们看到的竟是一个提着两个大提包的军人。于是,不知谁带的头,教室里的女同学竟然齐声喊道:——任秋风,偷书贼!
这一声,把任秋风的脸都喊红了,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一时显得十分尴尬。等齐康民走到他跟前,任秋风说:“你这家伙,咋回事?”
齐康民摇着头说:“没事没事,学生们闹着玩呢。这些学生,现在的学生啊……走,走。”
齐康民的家就住在商学院的家属院里。几年没见,进了门,任秋风发现,齐康民的家几乎不像个家,床上、地上、桌上、椅上全是书,一摞一摞的书,书都把人淹了!
待坐下后,两人相互看着,静静地看着……片刻,齐康民突兀地说:“这么说,鸟儿飞了?”
任秋风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怎么知道?”
齐康民吟道:“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这么说,我得祝贺你了。”
任秋风皱了皱眉,很想骂娘,却说:“祝贺我什么?”
齐康民哈哈一笑,说:“一九四九,解放了。”
任秋风说:“这么说,你也——解放了?”
齐康民大咧咧地说:“我,早就解放了。去年,她一南逃广州,鄙人就解放了。”尔后指指胸口,问,“这地方,疼吗?”
任秋风说:“疼。汤姆弹,近距离射击。”
齐康民说:“只要没趴下,就是一条好汉。不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任秋风说:“你还有理论?”
齐康民说:“我们这个民族,是活精神的。十年改革,当人们吃饱饭之后,社会从单一走向多元,精神问题就上升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了。这是一种周期性的社会病。我认为,不久的将来,中国将是精神疾病的高发期,将出现群体的婚姻大裂变,你我,不过是早走了一步。”
任秋风说:“鸟理论。”
齐康民说:“不,齐氏理论。”
任秋风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往下,齐康民说:“转业了?”
任秋风说:“转业了。”
齐康民说:“工作安排了吗?”
任秋风说:“有点眉目。不过,还没有最后定。”
齐康民立时两眼放光,说:“那我得跟你好好参谋参谋。你听我说,在中国,三四十年代的时候,前线在战场上,那是出将军的时代;五六十年代,前线在麦场上,中国出了陈永贵、董加耕、邢燕子……六七十年代,前线在广场上,那是大字报的年代;八十年代,前线在考场上,那是文凭的年代……现在是九十年代了。九十年代,甚至是下个世纪,你知道中国的前线在哪里?——据敝人的分析,在商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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