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




  李尚枝叹一声,说:“算了,任总,我认命了。”
  任秋风说:“大姐,你看,天这么冷,你在这儿站着,多不好。还是上班吧。”
  李尚枝却很执拗。老实人,要是钻在了牛角尖里,是很难出来的。她倔倔地说:“上班?我也想上。可下岗的,也不光我一个人,你能都让她们回去?”
  任秋风说:“这个,坦白地说,我做不到。”
  李尚枝说:“这不结了。光我一个人回去,人家还是会捣脊梁骨。那‘劳模’的名号,就真成了无赖了!算了,你也别费这个心了。我知道你忙。你能把商场重新搞起来,搞这么红火,也不容易……”
  说着说着,任秋风有些不耐烦了:“大姐,你怎么——不听劝呢?”
  李尚枝说:“你看,我胆小,你也别吓我。”
  任秋风说话的声音重了:“大姐,你也没想想,你在这大门外扯一绳,让外人看见,会怎么说?人家会说,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劳模’的?”
  李尚枝说:“这一点你放心,我决不丢你们的人。这是我自愿的,任谁说,我也不会怪到你任总头上。”
  任秋风说:“大姐,你真不回去?”
  李尚枝固执地说:“这辈子,我该卖的,卖了;该献的,也都献了……就这张脸,你让我留着吧。”
  任秋风站在那里,久久地沉默着。他没有想到,一个下岗职工,居然这么难对付!当然,她说的也都是事实。就个人命运来说,她有足够的理由抱怨。可是,当一个巨大的齿轮开始转动的时候,一个螺丝钉(也许是很好的螺丝钉)由于型号不对,被废弃了,你就很难说,这是对,还是不对?这会儿,任秋风就是这样想的。这有点居高临下。是居高临下。志向高远的任秋风,又怎么可能不居高临下呢?
  任秋风终于说:“大姐,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执意不回,也就算了。人各有志嘛,我也不勉强你。你再考虑考虑,随时可以找我。”
  李尚枝说:“任总啊,谢谢你了。你也别再操我的心了。我在这儿,挣多挣少的,是我的命。再说呢,有我在这儿戳着,你不也……好说些?”
  任秋风已扭头走了两步,可听了这话他觉得有些别扭……你在这儿戳着,正因为你在这儿戳着,就会有人说闲话,就会有人骂娘。是啊,商场里五光十色,万般绚丽,门外却立着这样的一个女人。这又该怎么说?
  任秋风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退回去,对李尚枝说:“大姐,你还算是商场的职工,要是渴了,咱那儿有开水。”
  李尚枝忽然眼一湿,说:“任总,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等任秋风上了台阶,几个保安见老总黑着脸,就围上来说:“任总,咋,把她收拾了?!”
  任秋风说:“收拾啥。看车,也是方便群众嘛。”
  众人说,那是那是。
  
  三
  爱情是可以激发灵感的。
  当一个人心里有爱的时候,她就会显得无比灿烂。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现,都是爱的展示。这就像是一朵花,它得了雨露而滋润,由滋润而鲜活,由鲜活而生动,这就越加地激发了它的创造力。
  在“金色阳光”,上官云霓又开创了“活体广告”的先例。
  最先,这并不是她有意做的。她是销售部的经理,大多时间都是穿商场制服的。只是有一天,当一个营业员抱怨说,有一种价格很贵的服装卖不动时,她灵机一动,说让我穿上试试。于是,她就找了一套比较合身的细羊绒套裙,穿在了身上。这套新款的春装标价2200元,看上去是有些贵了。可上官穿上后,效果非常好。她只不过在楼上楼下连着走了几趟,奇迹就发生了:仅一上午,那个柜台就卖出了十二件!
  这么一来,只要是来了新款,所有的服装柜台都争着让她试穿,为此还闹起了矛盾。于是上官把她们召集在一起,开了个会。她在会上说,美不仅仅是长相。它是一种品位,是一种修养,甚至说,是一种眼光和态度。为什么非让我穿?为什么光我一个人穿,你们为什么不穿?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美,你要把自己的美展现出来。你穿上只要美,只要好看,你就成了一个广告,活广告。
  从这天起,“金色阳光”就开创了营业员做“活体广告”的先例。这年春上,在一个淡季里,服装竟成了最为热销的商品。
  一次,在一个私下的场合,任秋风对上官说:“你的眼光是一流的。实话说,只要一看见你站在那里,我心里就有底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足可以让上官心里幸福好几天。她是太爱他了,她心里的爱意充盈在每一个细胞里。所以,每时每刻,她都愿意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在他的面前。
  上官是“金色阳光”的形象大使,这是公认的。同时,她也是一个标尺。她只要站在那里,就会给商场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可是,只要上官站在那里,有人就会有芒刺在背的感觉。那刺是无形的,也是有形的,那是在比较中产生的锐利,是含在空气里的万颗银针,仿佛杀人在无形之中!哪怕是相隔两层楼呢,它也会有一种辐射作用。是啊,她太光鲜了,这种光鲜是很刺激人的。江雪每每遇上她的时候,心里就会长出牙齿来。那透骨的寒意得用心死死地咬住才是,要不,就会有一种东西“咯答答”乱响!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觉得那牙一天一天在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在哪里?
  春天,街边的柳树生芽了,一苞一苞的,只是那芽儿还小,一米粒儿一米粒儿的初绽,假以时日,它会抽絮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村又在哪里?
  
  四
  上官病了。
  她是突然得病的。
  那天,由她负责的一次大的营销活动刚刚开始启动,在会上,上官正发言呢,讲着讲着,她突然猛一扭头,赶忙去掏手绢,待手绢掏出来捂在嘴上,已经吐了。这时,主持会议的江雪赶忙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喝了没两口,却又吐了。
  开初,上官并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她年轻,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依旧是楼上楼下跑,照常上班。可是,一天中午吃盒饭时,她又连着呕吐了几次,吐得苦胆汁都出来了,只好上医院去看。查的结果,说是怀孕了。
  拿到那个单子,上官哭了。她还这么年轻,本是奔事业来的,可爱情刚开一头儿,就种下了一粒种子……这可怎么办呢?
  上官一下子愁住了。这么私密的事,又不能跟别人去说。她本来想告诉小陶,可想了想,没好意思说。可她心里清楚,时间一长,这是瞒不了人的。而且,时间拖得越长就越被动。
  于是,当天晚上,她就把那单子拿给了任秋风。任秋风接在手里,看了又看,说:“就这么简单?”
  上官云霓一脸愁容,嗔道:“你还想多复杂?”
  任秋风开玩笑说:“是啊,毛主席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上官不好意思地说:“我都快愁死了。你还笑?”
  任秋风摸了摸脑袋,说:“这还没怎么着呢,就……”
  上官脸一红,说:“还没怎么着?你干脆把我嚼吧嚼吧吃了吧。”
  是啊,想想,是没有多复杂。
  任秋风结婚九年,是种过“地”的。有句话他没说出来的,也就三两次……那种子,居然就种下了。他说:“真是块好地。”
  上官云霓红着脸埋怨说:“你就坏吧。都怪你。”
  任秋风是喜欢孩子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渴望着能有自己的孩子。于是,他说,“生就生吧,我会给孩子一个‘身份’。”
  莫名其妙地,上官有些委屈,她说:“我不。”
  任秋风说:“那你说咋办?”
  上官说:“就不。”
  任秋风吃了一惊,说:“你是想,做了?”
  上官已偷偷哭过几次了。这会儿,她眼圈红红的,还是说:“不。”
  在上官,的确是太委屈了!她眼中的爱情,本是极美好的,是像诗一样绚丽多彩的,曼妙的。她还有很多的遐想,很多的憧憬,很多的味味道道的东西,一切都正要展开,就要飞翔(双栖双飞)了,却意外地有了果实。她流着泪说,“你说,我挺着个大肚子,多难看哪!羞都要羞死了。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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