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
“轰!”一下,像着了火似的,任秋风这会儿什么也顾不上了。他脚下仿佛是垫着什么,一股神力冲天而起,他竟然一把把江雪抱起来,放在了沙发上。沙发很软,也很有弹性,让人斗志昂扬。
突然,任秋风很惊讶地“咦”了一声,说:“桃花?!”江雪羞答答地,一声不吭……
当两人坐起来的时候,同时都看到了那个东西——远景规划。它就在他们的身子下边,沾了血。
任秋风有些惴惴不安,他愣愣地说:“咱们是不是疯了?”
江雪说:“不,是一次超越。”
第十二章
一
下雨了。
雨是九点多一点下起来的,初时短,尔后渐长,网一样。它很快就打湿了映在街面上的霓虹灯,溅起一钉一钉的雨泡儿。行人开始一蹿一蹿地跑起来。到了十点钟,雨仍然在下。这时,街上的行人已很少了,零零星星的,也都打着雨伞,在路灯下一花一花走着。偶尔,会有人抬起头,看见商场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一个很傻的人。
谁看见这个人都忍不住想笑。他打着一把雨伞,却被雨浇了个透湿!伞举在前边,他却一直仰着脸往上看,楼檐上的雨滴正好滴在他的脖子上,滴一下,他缩一下脖儿,滴一下,他缩一下脖儿,看上去可笑极了。
这是个痴人。他是齐康民,给江雪送书、送雨伞来了。齐康民迷上江雪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晕晕乎乎的,脑海里全是江雪。
齐康民是在调查过程中逐渐爱上江雪的。他一直在悄悄地调查江雪,齐教授受弗洛伊德的“潜意识”论启发,关注起意识的起源,或叫作“童年意识”。他认为,每个人都是背着“童年”行走的,童年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要说伤害的话,童年的烙印可以说是一生最大的伤害了。正是他,发现了江雪眼里与众不同的“蚂蚁”,他要追踪这些蚂蚁的来历。他了解到江雪是个弃儿,童年几经转手,是在打骂和饥饿中长大的。江雪的小学校长告诉他一件事,她的养母惩罚她是用针扎,同学们看到她后背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眼!一个脊背都生了脓疮了……听到这些,齐康民深深地吸了口冷气,他的调查就此转了弯,有了更多的怜爱成分,他觉得在人生环境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能开出这么一朵花来,实在是个奇迹。
中年男人,一旦动了心,就像木匠铺子着了火,那是救不得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齐康民走出理论研究窠臼,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护花使者。
齐康民在等江雪。他本来是可以上去的,都是熟人,他为什么不上去呢?可他就是不上去,不上去不为别的,是不想跟别人多说话,他为江雪而来,也只想见江雪一个人。
齐康民一直等到十一点半的时候,才见楼上的灯一层层灭了。这时,他哆嗦着身子拐到一旁去了,躲在了一个黑影里,他是不愿让人看见。门响了一声,有两个保安走出来。两人打着伞,在台阶上相互递了一支烟,点上,吸着走了。又过了一会儿,门又响了一声,这次,才是江雪出来了。
江雪是拿着伞的。她刚要把伞撑起来,有一把伞已罩在了她的头上。齐康民说:“这么晚,累了吧?”江雪看了老师一眼,老师像个落汤鸡似的,却给她撑着一把伞。她笑了笑,说:“看你淋的。”
齐康民一只手举着伞,说:“我是说,你累吗?”
江雪说:“我很快乐。”
齐康民心疼地说:“太晚了,以后别那么晚。”
江雪说:“我有点饿了。”
齐康民很兴奋,马上说:“去我那儿,我给你下面。”
江雪说:“算了吧,太晚了。”
齐康民说:“那,就近吧。你想吃点啥?”
江雪说:“只是一点点饿。”
齐康民四下看了看,说:“这会儿,干净点的,就夜巴黎了。”
江雪说:“就夜巴黎吧。”
夜巴黎是个有小资情调的店,通宵营业、兼卖酒水面点什么的。里边是一排一排的吊椅,人坐上去摇摇的,很浪漫。两人坐下后,江雪说:“老师,我请你,我一直说要请你呢。”齐康民擦了一把脸,说:“别呀,你那点工资。”江雪凑上去,低声说:“是你的好几倍。”齐康民说,“真的?”江雪点点头。齐康民说,“不过,你还是让我绅士一下。让我绅士一下吧。”江雪说,“好好,你绅士。”尔后又悄声说你想不想喝点酒?齐康民说酒啊?太想了!你们老不让我喝。你说喝什么吧?江雪说红酒。齐康民说带色的?好吧。不过,我想喝点白的,我来点白的吧?江雪说你可不能喝多了,你喝多了我背不动你。齐康民说好好,不多,就二两,我要二两白的,行吧?
正在这时,邻座突然传来了一阵含有醉意的笑声,那笑声齐康民很熟悉。他扭头看了看,给江雪递了个眼色,说:“邪了。”
江雪小声问:“又是那个女人?”
齐康民点点头说:“苗青青。”
江雪皱了一下眉头,说:“你别理她。”
齐康民说:“她那边有人,好几个人,我理她干什么。”
一会儿工夫,酒,红的白的,俩小菜,热腾腾的牛肉面,全上来了。齐康民举起酒杯,说:“祝贺你。”
江雪脸有点红,说:“祝贺我什么?”
齐康民说:“你不当了副总吗,我还没给你祝贺哪。干杯。”
江雪端起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有点不自然地说:“当副总算什么……不过,我很快乐。”
齐康民说:“快乐就好。只要你快乐,干什么都无所谓,你说是吧?”
江雪怔了一下,说:“是呀。是。”
趁着酒兴,齐康民说:“江雪,我一直觉得,你童年里有个阴影。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江雪又端起酒,在齐康民的酒盅上碰了一下,说:“来,再喝一杯。”尔后说,“你看出来了?”
齐康民说:“你眼里有洞,那是个黑洞。真的,江雪,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怕是跟你的童年有关……我一直想把那洞给补上。要是能补上,你就真正快乐了。”
突然,江雪有些不快,目光一凛,说:“你告诉我,你听谁说的?”
齐康民见她生气了,赶忙说:“我,我听别人说的。”
江雪说:“别人,哪个别人?我告诉你,你可以相信任何狗,就是不要相信人。”
齐康民一怔,较真儿说:“不对。我既然可以相信狗,就可以相信人。这里边有个逻辑关系问题。你童年……”
江雪立时打断他的话:“你又哲学了。你一喝酒就哲学。你烦不烦哪!”
齐康民说:“这怎么是哲学呢?我哲什么学呀?我是关心你。”
江雪举着手里的酒杯,小声说:“敬爱的老师,我已经毕业了。”
齐康民说:“这跟毕业有什么关系?你毕业了,所以你也不用叫我老师。你叫我老康,老齐,随便叫什么都行。真的,我告诉你,你心里有病,只有我可以治你的病,你信不信?”
江雪歪着头,笑笑地、样子坏坏地、调侃说:“老康?”
齐康民却认真说:“对,就叫我老康。”
江雪喝了几口面汤,脸红扑扑的。她再次端起酒杯,说:“老康,干杯。”尔后她喃喃地说,“你说我眼睛好看,我眼睛真的好看吗?”
齐康民也端起酒盅,跟江雪碰了一下,说:“当然好看。为你的眼睛干杯。你眼睛里面有内容……”一口喝干了,他又用请求的语气说,“我得再要一瓶二锅头,小二两的,行不行?”
江雪说:“不行。你要再喝,我就走。”
齐康民心里有话。他心里说,我得再喝一点,再喝一点就能把那句话说出来了。不喝酒说不出来。他说:“给老师个面子,小二两的?”
江雪说:“你说的。说话要算数,老康。”
齐康民说:“好好,小二两。老康就要一瓶小二两的,一滴也不多喝。这行吧?”
可是,江雪站起来了,那是要走的意思。就在这时,“哗!”邻座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笑声!
两人扭过头去,只见苗青青在不到两米宽的过道里,脖子动着,手舞着,腰扭着,屁股吊着,跳起新疆舞来,她一边自舞一边还唱着给自己伴奏:“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我们美丽的田园,我们可爱的家乡,来来来,来来来……弹起你的冬不拉,跳起舞来唱起歌,来来来来,来来来来……”几个男人也都站起来,一个个东倒西歪的,一边拍手一边嗷嗷叫着:“好!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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