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




  若是有人到她的柜台前来,也没见她怎么招揽顾客,连说话的声音都似乎细细的,就像是两个人在谈心或是悄声地商量着什么。不管买还是不买,她就那么看着你,那神情,就像是要把心切下来一半送给你似的。她看得你一下子就把心放下来了,接着就把心交给她了。你会觉得你什么都不懂。你不懂不是?她会告诉你的。
  渐渐,她柜台前的人就多起来了。先是有一个两个,站在那里,跟她问一点什么。尔后,就有过路的,三三两两,像被什么绊住了似的,停下来拾上一句半句之后,就不走了。
  当然,也不知道人家问了什么,就听她在说:“……你看过电影吗?叫‘闻香识女人’。每个女人都有一种味道。香水,只不过是把你身上的味道提出来。所以,香水是提人的,是女人的第二层皮肤……”她的声音,也像是香水熏出来的,细而清晰,人听了醉醉的。
  特别是那些自视很高的女人,几乎是不能听她说话,一听就被迷住了:“……埃及法老说,不要走近她。女人就是一缕香气,她天生就是迷惑人的。有人问梦露晚上睡觉穿什么睡衣,她说,两滴香奈尔5号。艳后克里奥派特拉说,女人的味道就是她的武器,找到它,你就可以征服全世界……其实,一种味道代表着一种人生态度。一种态度代表着一种境界,一种境界代表着一种生活质量。”
  有一天,一个戴一大项链的胖女人路过香水柜台,她只是斜了一眼,只听江雪在给人说:“……香水让人披上一层看不见的衣服,可以巧妙地改善形态。比如这种,闻起来会让人感觉纤瘦……”
  这胖女人站住了。她凑上前来,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江雪看了她一眼,细声说:“说实话,香水不能改变什么。它只能让人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是那幻觉让人纤瘦。”
  那胖女人凑在柜台前,立马唠唠叨叨地说:“我没有办法,我胃口好,吃什么都长肉,我瘦不下来。那家伙,自从有了钱,就不怎么看我,他说我胖得像猪!……你说,人是不是一有钱就变坏?”
  江雪说:“您是丰腴型的,不算太胖。其实,肉感是一种富有弹性的美,是有活力的表现。杨贵妃就是这一种美的代表。”
  那胖女人叫道:“妹子,你说得真好。你说瘦得跟排骨样,好看吗?人家唐朝,就是好。”
  就在这时,江雪突然贴近这胖女人的耳边,很私密地、像蚊样地悄声说:“姐呀,你皮肤那么白,回去后,把那项链换一细的、纤的、看上去线一溜溜的,什么也不用说,他保准喜欢。”
  这一声热切切的“姐呀”,把那胖女人喊得泪差一点流出来……她四下看了看,也很私密地悄声说:“我听你的。妹子,我听你的。”
  接着,江雪说:“大姐,你说得对。人世间,环肥燕瘦,各有其美。看人,要用心,而不是用眼……不知您平时用什么香水?”
  那胖女人又像是架起来了,昂着头高声说:“CD,我只用CD。最贵的那一种,我家里还有。”
  江雪说:“那您用过‘纤瘦’吗?如果你想听听我的建议,我建议您换这一种试试,不妨用一用这种青草味的香水……”
  那胖女人急忙说:“我家里有,我家里还有呢。不瞒你说,那‘货’经常出国,家里香水瓶一堆一堆的。”
  江雪说:“有。有就不要买了。我刚才说的这种香水,前味有一点点的清冽的苦香,就是这点苦意让人显得纤弱轻巧,闻起来有塑身的效果。另外,这香水不仅闻起来清爽,后味还带有午后阳光的熏香,让人闻了带一点点醉意和迷离。当然,它不是CD的那种烈,而是稍稍带一点麦草和阳光的味道,是雨后阳光下清新的迷离……”
  那胖女人一听,心又动了,说:“是吗?真的呀?那我来两瓶吧。”
  江雪把两个细高纤巧的香水瓶拿出来,让她看了,尔后,一边包装,一边说:“这种香水最好是浴后、睡前用,你从洗浴间走出来,在耳后、两腋间洒上那么一点,就会有满屋的清气……”
  那胖女人说:“我试试吧,我拿回去试试。”说着,高高兴兴地交钱去了。
  就这么一天下来,邻近化妆品柜台的一女营业员噘着嘴说,她卖的香水,都是最贵的。
  三个月下来,江雪的营业额,在整个商场,也是最高的。
  
  二
  谁也想不到,堂堂的商学院教授齐康民,如今却成了经常逛商场的主儿。
  这学期,他的课不多。况且像他这样的,根本就不用备课……所以嘛,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泡在商场里。可齐教授逛商场,是从来不买东西的。他就是一个“逛”,是实实在在的“逛”。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有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可他逛的路线不管是如何地回环往复,都有一个坐标点——那就是江雪的香水柜。
  来的次数多了,有时候,他也会碰上任秋风。任秋风望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心里有鬼吧?”他说:“什么鬼不鬼的。首先我是人,我名字里还有一个民,这是人民的商场,我不能来吗?”任秋风笑了,说:“是,我说错了。你不是心里有‘鬼’,你是有‘人’吧?”他一推眼镜,说:“你不要瞎说,我三个最好的学生,三枝花,都推荐给你了,你该感谢我才是。我我我,我还能有什么人?”
  可是,他清楚,他心里的确是有人。他为这个“人”,已经是夜不能寐了。是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是从哪一天开始喜欢上江雪的。他最喜欢的,还是她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全校都知道是他命名的“可以开出花来”的眼睛。可他又怕见这双眼睛,只要一见到这双眼睛,他就像是中了邪一样,整个人都成了一盆糨糊了。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到了既想又怕的境地,那就是说,他恋爱了。可齐康民是不承认这一点的。他对自己说,我只不过是来看看她,看看她有错吗?
  终于有一天,他主动去找了任秋风。他二话不说,硬是把任秋风从楼上办公室里拽下来,很严肃地说:“我早说过,这是块玉!可你不信,来看看吧。”说着,他把任秋风强拉到了一楼大厅那个大廊柱的一旁,两人站在那儿,悄悄地观察着那个香水柜台。
  这时候的香水柜台,就像是一个课堂、或是一个办讲座的地方。它的四周竟围有二三十位女性,她们正津津有味地听这个眼里爬满了蚂蚁的姑娘在讲着什么。
  渐渐,围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在柜台前涌动着,有些纷乱……
  躲在廊柱后边的齐康民用赞叹的口气说:“怎么样?我从未看错过人!让她当营业员,你不觉得太可惜了吗?!我告诉你,她是很下功夫的,她夜夜都猫在图书馆里……”
  任秋风说:“图书馆?你怎么知道?”
  齐康民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你你你,什么意思?我的学生,我当然、当然关心……是吧?”
  任秋风默默地点点头,说:“你说得对,她是个人才,是个商业奇才!”
  站在廊柱后的齐康民痴迷地望着江雪。这时,任秋风拍了拍他,说:“我要重用她。你放心,我会重用她的。”
  
  三
  任秋风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半年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回这个曾经的“家”。他是硬着头皮回来的。有些事情,一旦正面对待,那话是很难说出口的。
  门是自动开的。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迟疑着是不是敲门,门一下就开了。苗青青淡淡地说:“回来了?”
  任秋风生硬地笑了一下,说:“你没值夜班?”
  “这星期没夜班。”尔后她说,“你要的文章,已经发了。”
  任秋风点点头说:“我看到了,不错。那啥,效果很好。”
  往下,屋里的空气有些稠,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两人都像是很费力地在找话说。任秋风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干干地咳了两声,说:“你那职称,评了?”
  苗青青说:“评上了。我的票数最高。”
  任秋风说:“评上就好。往后……你就是高级编辑了。”
  苗青青说:“副高。就那回事吧。”
  说着说着,任秋风的话突然拐弯了,他说:“……那个字,签了吗?”
  他的弯儿拐得太陡,苗青青没接上气,说:“哪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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