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材源自《王文恪公笔记》
《王文恪公笔记》,又名《守溪笔记》,明朝王鏊(别称王文恪、震泽先生)作。王鏊,江苏苏州人,明代名臣、文学家,世称王文恪。大师王阳明赞其为“完人”,唐寅赠联称其“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
01
大学士宋濂,与高启、刘基并称为“明初诗文三大家”,朱元璋说他是“开国文臣之首”,他也是洪武中,以文学得皇帝宠爱与恩泽最久的那个人。
后来以年老致仕,但是每到万寿节,也就是朱元璋生日那天,他都要来到京城,给朱元璋祝寿,每次朱元璋都要宴请他,然后和他登文楼。
可是有一次,在登文楼的时候,宋濂走路不稳,差点摔死,朱元璋怜惜地对他说,先生年纪大了,明年就不要来了。
宋濂要的就是这话,赶紧跪谢。
可是第二年,离万寿节还有几天,朱元璋就在问了,宋先生来了木有啊,说明他把之前说过的,叫他不要来了的话,早就忘了。
问完那话,朱元璋便天天盼着他来。
可是一直不见他来,朱元璋便自言自语地说,难道被风雨阻在路上了,说完派人到江口去看。
宋濂还是没来,朱元璋又自言自语地说,难道生病了,说完派人到他老家去看。
使者来到宋濂老家,碰巧看到宋濂在和乡人饮酒赋诗。
使者回去,把他看到的,报告给朱元璋,朱元璋大怒,赐宋濂在家乡死。
发完脾气,朱元璋来到宫里,吃饭的时候,马皇后命左右只上蔬食,朱元璋问,亲,为啥子只有蔬菜莫得嘎嘎,马皇后说,听说宋先生今日赐死,故为蔬食,以资冥福。
朱元璋这才觉得,处死宋濂这个命令,实在是太草率了,要遭天下人唾骂的,急令驾前双马驰赦之。
两个使者一前一后,骑马朝宋濂家乡狂奔。
前面那个使者,却被风雨,阻在钱塘江…待后面那个使者赶到,宋濂已经被绑至市,使者大喊一声刀下留人,他这条老命,才得以暂时保留。
后来,宋濂孙子宋慎,因胡惟庸案牵连被杀。
杀了宋慎还不够,朱元璋还想杀了宋濂,这叫连坐。
这一坐也坐得太远了,把爷爷都坐到了,这是什么样的屁股啊!又是马皇后(和太子朱标)救了宋濂一命,改为流放四川,安置在一寺庙。
那座寺庙,有一位高僧,两人摆龙门阵,宋濂对高僧说,佛经上不是说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我平生所为,自以为无愧于心,为毛也落得这个下场?
高僧问他,过去在胜国(被灭亡的国家,指元朝)当过官吗,宋濂回答说,当过翰林编修。
高僧默然,再也没说什么,意思是,这就是你落得如此下场的原因。
随后,宋濂自缢而死(《宋濂行状》说他死于徙途)。
据《宋濂年谱》,宋濂因人举荐,确曾被元顺帝召为翰林编修,可是他以奉养父母为由,当时就“辞不应召”,所谓当过元朝的翰林编修,不过是有名无实。
这个“人生污点”,也不知被朱元璋记了多少年。
如果那位高僧所猜无误,说明宋濂既是大老板最喜欢的那个人,也是其最恨的那个人,有多喜欢他,就有多恨他!
喜欢他,当然是因为他的盖世才华,恨他则是因为——我的人,怎么能有污点呢!
寺有老衲,高僧也。濂与语曰:“吾闻释典,善恶必以类报。吾平生所为,自以为无愧,何至是哉?”僧曰:“先生于胜国尝为官乎?”曰:“编修。”僧默然。濂是后遂自经死也。
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己越污,越是要求别人洁白无瑕。
02
王翱,河北沧州人,永乐十三年进士,一生历仕七朝,辅佐六帝。
王翱刚明廉直,高迈孤峭,“人不敢干以私”。
可是有个太监,偏偏敢干以私——有一年,王翱镇守辽东还朝,该太监非要送他几颗明珠。
王翱极力推辞,该太监因为和他私交甚深,便对他说,你不受其他人的馈赠,可以理解,难道我的也不受吗?咱俩是啥关系?你要是不受,我就去死!
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而逼死一个人吧,王翱不得不收下,把它们缝在衣领间,随身携带。
这样做的目的,是不想让妻子知道——一般来说,女人是见不得这些东西的,见了就想要。
几年后,该太监死了。
两人虽然是好友,两家平时也常有来往,就像走亲戚一样,可是该太监的儿子(不知该太监为何有儿子),因家贫产生自卑,不好意思与王翱见面了。
王翱让人把他叫来,问他为何不买座房子,回答说,家里没钱,买不起啊,王翱便叫他尽管去买。
小伙子很惊讶,明晓得我穷,却非要叫我去买房子,王叔叔是几个意思嘛。
王翱便解开衣领,把明珠取出来交给小伙子,告诉他珠子的来历,说这些珠子,本来就该属于他。
那些珠子,至少值一千多两银子,买座房子绰绰有余。
王翱虽然官儿不小,却很穷,也是穷得房子都没有,所以皇上特意下诏,令有司在盐山给他建房子。
有司趁机拍他马屁,就超标准多建了几间房,王翱全部拆了,理由是“非诏旨也”。
每次退朝,他都不与其他大臣同行,一个人走在一边,也不和那些人说话,仿佛不屑与之为伍…
居数年,太监死,其犹子以贫不敢见公,使人召之,曰:“何不买第宅?”曰:“贫不能也。”公曰:“第买之。”其人讶,不肯买,公乃解其珠出于衣间与之,可值千金,第尚有余云。诏营第于盐山,有司承媚,于外多列屋若干,公悉拆去之,曰:“非诏旨也。”每朝退,于公卿前孑然独行,不与人言…
官场就是个烂泥塘,天天把“出入泥而不染”挂在嘴边的,很可能一辈子也做不到,轻而易举能做到这点的,从来不屑把这话挂在嘴边。
03
薛瑄,山西运城人,永乐十九年进士,精通理学,当过山东学政,人称薛夫子。
大太监王振专权的时候,曾问三杨(三杨指杨士奇、杨荣、杨溥,均历仕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先后位至台阁重臣,正统时加大学士衔辅政,人称“三杨”),我的老乡当中,有木有可以为京堂(各衙门长官)的,三杨说有啊,薛瑄就可以。
实际上,王振和薛瑄算不上老乡,因为他的河北人,而薛瑄是山西人。
但王振不管,既然三杨说他可以,那就可以,便召他为大理寺少卿。
于是,薛瑄被调到京城,没有住的地方,就住在朝房(帝王陵墓的建筑配置之一,御路左右两侧东西相向的房子)。
三杨先去见他,却没见到,便吩咐他的仆人,跟你主人说说,叫他明天下朝后,马上去感谢王太监,你主人得以升官,全靠王太监哦。
所谓感谢,就是意思意思,聪明人都懂得起,这也是王振敛财的手段之一。
谁知第二天下朝后,薛瑄径直回了家,三杨叫人提醒他去王振那里交感谢费,他还是不去。
王振等不及了,问三杨,怎么不见薛少卿?
实际上是在问:那个姓薛的,怎么还不来谢我?
三杨说,请公公不要着急,他很快就会来。
三杨知道薛瑄与李贤(明朝难得的治世良臣)关系不错,便把李贤叫来,让李贤转告薛瑄,你去跟薛瑄说说,难道他懂不起吗,人家王老师,都问过几次了!
李贤便来到薛瑄住的地方,把三杨的意思转告给他,谁知薛瑄对他说,没想到你也这么说,你晓不晓得,拜爵公朝,谢恩私室,我才不会干呢!
意思是,我当的是国家的官,凭啥要向私人谢恩?
时间一长,王振明白了薛瑄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也只能无可奈何。
有一天在东阁开会,其他大臣见了王振,都争先恐后地拜他,唯独一人直挺挺地站着,王振知道,那家伙就是薛瑄,反倒走过去给他作揖,边作边说,多罪多罪。
从此以后,王振在心里,恨死了他。
后来,都察院办了个案子,被大理寺驳回几次,都御史王文大怒,认为薛瑄故意搞鬼,王文又得了王振的授意,便弹劾薛瑄受贿、故意包庇死刑犯。
实际上那个案子,有很多疑点,薛瑄不过是公事公办,打回去重审。
王振下诏,把薛瑄抓到午门审问,薛瑄对王文说,你无权这样对我,你是御史长,应该回避!
王文更怒,上奏说,薛瑄这家伙太那个了,居然不服,王振便来了个“诏榜西市杀之”。
行刑那天,薛瑄的门人,都争着去送他,薛瑄神色自若,视死如归。
王振有一位老仆,素来谨慎笃厚,向来不关心别人的事情,哪怕天塌了,也与他无关,然而听说薛瑄要挨刀,却在厨房哭了。
王振问他哭啥,老仆说,听说今日薛夫子将刑,所以我忍不住哭了,王振问他是咋个晓得的,老仆说,他和他是老乡,然后滔滔不绝地说,薛瑄多么多么贤明。
王振这才意解,传诏赦之,然后把他关进锦衣卫狱。
但自始至终,薛瑄都没有屈服过!
文怒,奏强囚不服问理,诏榜西市杀之,门人皆奔送,瑄神色自若。会振有老仆,素谨厚,不预事,是日泣于厨下,振问:“何为泣?”曰:“闻今日薛夫子将刑,故耳。”振问:“何以知之?”仆曰:“乡人也。”备言其贤,振意解,传诏赦之,系锦衣卫狱,终不屈。
有一种真君子,叫不附权奸,不畏权贵。
04
万安,四川眉山人,外貌很有特点——长身魁硕,眉目如刻画,外宽然长者,而内深刺骨。
正统十三年(1448年),万安高中进士,随即进入翰林院。
那年入翰林院的,有八个进士,其他人“各为党友”,唯万安在翰林院无所交,孤家寡人一个。
但万安在院外有一个心腹,名叫李泰,是宦官永昌的养子,万安第一次与他见面,就“爱”上了他,从此倾心结交。
后来内阁缺人,李泰背后的靠山,想把他弄进内阁,李泰首先想到的,却是万安这个哥们儿,便向内阁推荐。
李泰对万安说,你先进去,我不愁进不去,于是,万安得以进入内阁。
不料没多久,李泰暴死。
万安虽然是个进士,但却没多少真本事,兴趣也不在工作上,而在嘱托、贪贿上。
他明白自己这样儿的,靠自己很难在内阁混下去,所以李泰这个靠山一倒,他便开始寻找新的靠山。
当时最受宠的后宫女人,是万贵妃,万安便认她为同宗,自称子侄,万贵妃很高兴,甘愿做他的羽翼,像母鸡爱护小鸡那样。
除了万贵妃,万安又结交了很多宦官,管他是贤还是愚,只要有利用价值,他都“敬之用之”。
成化年间著名的“纸糊三阁老”,万安就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个是刘珝和刘吉。
说他们是纸糊的,是因为他们在工作方面一无是处,而且整天占着茅坑不拉屎,白拿工资。
这三人还有个外号叫“万岁相公”,源于见了明宪宗的时候不知如何对答,只晓得叩头喊“万岁”。
当时的大老板明宪宗,也真够奇葩的,手下除了“纸糊三阁老”,还有“泥塑六尚书”——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见大老板经常不理朝政,也上行下效,天天在衙门里啥事也不干,不是喝茶下棋,就是吹牛摆龙门阵。
这六个泥塑的尚书和纸糊的三阁老,没事干就拉帮结派,互相诋倾,吏部尚书尹旻、都御史王越与刘珝皆山东人,为一党,万安和学士彭华为一党。
互相诋倾的最后结局,万安这一派赢了,都御史王越与尹旻等山东人,先后被万安排挤罢去,于是,山东人在朝者去之一空。
一个叫倪进贤的,也成了万安的心腹,取为庶吉士,擢为御史。
这个心腹,天天对他讲房中术,万安又把从他那里学到的房中术,传授给大老板——明宪宗挂掉后,一个太监在宫中找到一个专门装条陈的箱子,里面装的全是房中术,署名全是万安。
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能混到内阁首辅,大概就是因为教皇帝老儿房中术有功。
找到那个箱子的太监叫怀恩,是太监中的老大,他把那些条陈藏在袖子里,拿到内阁给万安看,问万安,这是大臣应该做的吗?
万安冷汗直冒,一言不发。
后来有人弹劾万安,怀恩又把万安教大老板房中术的条陈,拿到内阁令人当众朗诵,万安“跪而起,起而复跪”。
怀恩令人摘了万安的牙牌,相当于收了他的工作证,然后对他说,你可以出去了。
万安惶恐而出,索马归第。
再也不好意思赖在内阁的万安,乞求退休,得到批准,中外称快。
退休一年后,万安挂了,他一挂,家产就被一个小老婆全部带走,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宪宗宴驾,内监于宫中得疏一小箧,皆房中术也。悉署曰“臣安进”。太监怀恩袖至阁下示安曰:“是大臣所为乎?”安惭汗,不能出一语。已而科道劾之,怀恩以其疏至内阁,令人读之,安跪而起,起而复跪,恩令摘其牙牌曰:“请出矣。”乃遑遽奔出,索马归第…
老板的好员工,不一定是公司的好员工。
05
李秉,山东曹县人,正统元年进士,他以都御史巡抚宣府的时候,御史张鹏是巡按。
一个位高权重的武臣,私自劳役士卒,李秉打算弹劾,可是他又没有弹劾的权力,因为按规定,都御史“不理讼狱”。
这事张鹏可以管,李秉便亲自去找张鹏,可是张鹏却拒绝了,还说什么他不是他的问刑官。
李秉强之再三,张鹏还是不干,李秉没有办法,只好自行弹劾。
折子一递上去,上面就批示御史处理,张鹏说,这下我可以管了。
后来,张鹏和另一位御史杨瑄,都因言获罪,贬谪两广,诏词非常严厉,其中有路上如果逃跑,就格杀勿论等语。
实际上,他们想跑也跑不了,因为有锦衣卫监行,何况他们两人,戴着同一副手铐。
两人被贬两广的时候,李秉以都御史巡抚南直隶,杨瑄以为他们倒霉,跟李秉有关,便责怪张鹏说,当初你如果少贬李公,今天也不至于这样。
谁知话音未落,就有人跑来问,哪个是两位御史的船。
没多久,李秉也到了,见他们戴着手铐,居然哭了,命左右把手铐除掉,两人不肯,说,我们哪怕死了也没关系,怎么敢连累您呢,手铐是锦衣卫亲自戴上去的,而且后面还有巡逻的,他们如果晓得了,后果很严重。
李秉说,怕他个锤子,朝廷怪罪下来,一切由我承担!
说完这话,他就赶到前面,去找负责监行的林千户,找到后给他跪下,请他除掉他们的手铐。
林千户为难地说,这是朝廷的旨意,我怎么敢,李秉还是那话,朝廷怪罪下来,由我一个人承担,林千户这才同意,除了两人的手铐。
两人所过州县,还经李秉吩咐,好吃好喝地对待他们,有的州县,甚至还赠给他们盘缠。
李秉还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送给他们,凭着那条腰带,两人一路顺风顺水,安全抵达戍所。
顷之,公至,见二人同桎梏,哭不能起,命左右出之,二人不肯,曰,“吾二人死则已矣,其敢累公?此门锦衣亲封,且有逻者在后,事且不测。”公曰:“何伤,如朝廷有谪,吾自当之。”即前访林千户,跪请之,林曰:“此诏旨也,何敢?”公曰:“有事吾自当之。”林乃从,二人得释。于是所过州县以公故皆厚给饮食,或馈之赆,公自解其带以赠二人,二人乃得安然至戍所。
莫怪两人有小人之心,身在官场,他们见过的小人,肯定不少,先入为主地把李秉当作也爱打击报复的小人,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不应该忘了,这个世界再黑暗,多少也还有一点星光。
06
李秉和王竑(土木之变后,曾奋臂率众击毙王振党羽锦衣指挥马顺),皆系一时名臣。
后来,两人都退休回到家乡,王竑清高孤傲,像个高冷的美女,瞧不起一般人,不与一般人交往。
李秉正好相反,整天出入陋巷,与市井小人下棋,甚至专门和他们下棋。
王竑说,李执中好歹也当过朝廷大臣,却与闾巷小人混在一起,为何如此自轻?
李秉笑了,朝廷大臣又怎么样,又不能干一辈子,总有滚蛋的那一天,当你离开朝堂,和普通老百姓有啥子区别,何必在乡亲们面前装犊子!
李秉、王竑俱号一时名臣。及二人俱致仕居乡,竑高自标榜崖岸, 非其人不与交。秉出入闾巷,每与市井人对奕,终日无忤。竑曰:“李执中朝廷大臣,而与闾巷小人游戏,何自轻之甚?”秉曰:“所谓大臣者,岂可常为之?在朝在乡固自不同,何至以宫骄乡人哉?”
有的人之所以活得累,就在于至死也不愿卸下过去的包袱。
07
明代宗朱祁钰即位后,原郕王府(朱祁玉之前系郕王)长史杨翥水涨船高调到朝廷,租住在刘铉家里。
有一次,杨翥给皇帝老儿上了个折子,说刘铉和吕原可大用,皇上便交代太监宋某说,有缺的时候说一声。
可是过了很久,也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后来宋太监生病,叫来一位名叫盛叔大的大夫看病,病愈后,宋太监问盛大夫是哪里人,回答说苏之长洲人,宋太监说,长洲有一位姓刘的先生,你认识他吗,他如今做什么官?
盛大夫以为他说的是叫刘草窓的刘先生,回答说是个吏目,宋太监明白他搞错了,纠正他说不是这个刘先生,是那位刘先生,那位刘先生是翰林学士,盛大夫这才恍然大悟地说,您说的是刘学士啊,不错不错,他有古人之风。
宋太监便说,皇上也晓得他不错,准备重用他,盛大夫便去告诉了刘铉,还表示要见他,和他摆一哈龙门阵。
刘铉警惕地说,见我干啥,我有什么好见的,继而怒道,我又不是名人,皇上怎么可能知道我,一定是杨翥说的,这可把我害惨了!
当时,礼部缺两个少卿,讨论决定一定要用得力之人,宋太监把讨论意见汇报给皇上,皇上交代内阁说,可让学士担任。
大学士陈循等人,便想给刘铉一个少卿位子,其他人都没意见,唯独江渊(宣德五年进士,入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明英宗正统十四年,协助于谦等击退过瓦剌军,保卫了京师)有意见,退朝后对内侍说,刘铉素不能干事,不可用,“乃用编修薛琦”。
若是其他人,可能从此就恨上江渊了,今后再来个寻机报复,就像官场上经常上演过的剧目一样,可是刘铉知道后,对江渊对他的评价,发自内心地深表赞同:此深知我者。
过了很久,刘铉才得到国子监祭酒的职位。
江渊所谓的“素不能干事”,意思是刘铉这人啊,学问倒是可以,也适合做学问,但从事具体工作的能力,还是有点欠缺,而刘铉自己,也很了解自己这个短板,所以才会说出,杨翥推荐他反而是害他那话。
时易储之议渐萌,而礼部两亚卿俱阙,议必得有力量者为之。宋乃出手疏于上,上令送阁下曰:“可用学士为之。”时大学士陈循等乃拟铉以进。江渊不悦公,乃退与内侍曰:“铉素不能干事,不可用。”乃用编修薛琦。铉闻渊言,曰:“此深知我者。”久之,铉为国子监祭酒。
高官厚禄,光宗耀祖,哪个不想,十年寒窗甚至几十年寒窗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但人贵有自知之明,自己有几斤几两,能吃几碗干饭,首先自己得掂量清楚,然后量力而行,不然,如果你只能背一百斤,却硬要背两百斤,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言而喻。
08
怀恩,本姓戴,受族人犯罪牵连,从小就做了宦官,明宪宗时被提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成为宦官中的NO1。
怀恩“廉洁不贪、正直忠诚”,是《明史·宦官传》所列三个好宦官之一,另外两个是李芳和陈矩。
继晓,江夏人,妖僧,骗取明宪宗信任后,在宫里大搞神仙方术,员外郎林俊上书弹劾,反而惹毛了明宪宗,把他抓起来关在牢里,还想处死他。
怀恩来到明宪宗面前,给他磕了一个头说,万万不可,自古未闻可以随便杀谏官,太祖、太宗朝之所以能盛治,就是因为广开言路,杀了谏官,将失百官之心,将失天下之心!
明宪宗大怒,你们是怎么知道宫里那些事的?你特么和林俊合起来笑话我!
大老板说完,拿起桌上的御砚,朝怀恩掷过去,怀恩不但不躲闪,反而用头去接。
可惜没打中,明宪宗更怒,一把掀翻了桌子。
怀恩边哭边脱帽解带,边脱帽解带边说,臣再也不能为陛下做事了,大老板一秒钟都不想看到他了,命人把他拉到东华门。
怀恩派人到锦衣卫镇抚司,找到直接负责此事的官员,对他们说,如果你们讨好梁芳,对林俊不利,林俊一死,你们也活不了!
梁芳,广东新会人,御马监太监,最会贪黩谀佞,妖僧继晓,就是通过他进入宫中,用方术迷倒明宪宗的。
“威胁”完镇抚司官员,怀恩卧床不起,说他中风了,再也不去上班。
明宪宗无奈,只好命太医去给他看病,并释放了林俊。
林俊之劾继晓也,下之诏狱,事且不测。恩叩头诤曰:“不可,自古未闻有杀谏官者。我太祖、太宗之时,大开言路,故底盛治。今欲杀谏官,将失百官之心,将失天下之心,奈何?臣不敢奉诏。”上大怒曰:“汝与俊合谋讪我,不然彼岂知我宫中事?”举所用御砚掷之,恩以首承砚,不中,复怒仆其桌,恩脱帽解带于御前,号哭不起,曰:“不能复事陛下。”上命左右扶出至东华门。使谓镇抚司曰:“若等谄梁方,合谋倾俊,俊死,若等不得独生。”乃径归卧于家,曰中风矣,不复起视事。上无可奈何,命医调治,使者旁午于道,俊狱得解。
失民心者失天下,一个太监都明白的道理,可惜很多“大老板”不明白。
09
丘浚,海南人,为官40年,历任编修、经筵讲官、侍讲、侍讲学士、翰林学士、国子临祭酒、礼部侍郎、尚书、纂修《宪宗实录》总裁官、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等职,所谓的“海南四大才子”之一,也是所谓的“海南双壁”之一,另一个是海瑞。
后世还给了他一长串标签:理学家、史学家、政治家、经济学家、文学家。
丘浚致力于经史子集,尤其熟悉国朝典故。
这位丘老师,为了显示与众不同、自己的见解高人一等,总喜欢有意识地发表“高奇”的观点,人们都认为好的,他一定要说不好,人们都以为错误的,他一定要说是对的。
加上他确实读了不少书,与人辩论时往往能“引经据典”,口若悬河的时候,任何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他的观点有多“高奇”呢?
一个著名的例子,是他认为南宋之所以能得再造,全靠秦桧之力,其他还有诸如“论范文正公,则以为生事;论岳飞,则以为亦未必能恢复”等。
他最著名的观点,是认为元朝不是正统,许衡(元朝政治家、教育家、天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不应仕元,这些看法,都是前人没有发表过的。
丘浚,琼州人,学于子史,无所不窥,而尤熟于国朝典故。议论高奇,人所共贤,必矫以为非,人所共非,必矫以为是。能以辨博济其说,亦自博考,故对人语滚滚不休,人无敢难者。论秦桧曰:“宋室至是亦不得不与和亲,南宋再造,桧之力也。”论范文正公,则以为生事;论岳飞,则以为亦未必能恢复。其最得理,元不系正统,许衡不当仕元,亦皆前人所未发也。
人云亦云当然不好,标新立异当然不错,但若为了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那就只会让人呵呵了。